一到夏天,冰箱里满满的。冷藏室里蔬菜水果剩饭菜,冷冻室里茶叶雪糕冰淇淋,还有容易生虫的糯米绿豆。食物们居住那么紧张,几块腊肉却四仰八叉占着很大一块地方。妻曰:“拿去扔了!”
能扔吗?那可是老家的腊肉。猪是我妈亲手喂大的,杀了三百多斤。老两口吃不完,几个儿女挨家送。过年时,家家阳台挂腊肉,过了立夏还吃不完。剩下的几块又肥又大,太阳一晒直流油,只好放冰箱里冻着。很长时间记不起吃,偶然被妻翻到,就跟我抱怨:“让老人家别喂猪了。”
喂猪可是农家的一项正经事业,缺了猪就没农味。喂猪好处多,一来可以吃肉,二来可以积攒肥料,三来有事做,不无聊。我妈活到七十多,要问她一辈子喂过多少头猪,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每年一两头的,合起来起码有百十来头,可以开个中型养猪场了。我妈一生都在为猪忙碌,从小猪娃捉回家的那一天,她就一直没闲过。不论天晴下雨,天天满世界寻猪草,寻了猪草剁猪草,剁了猪草淘猪草。张嘴货吃得多,饿得快,比人醒得早。每天喂三次,少一口直是嚎。有了猪的牵绊,我妈走亲戚都不塌实。留她住几天,总说猪没人喂。猪成了她最大的牵挂,成了她不在我家久住的唯一的理由。
好多次,我劝我妈别喂猪,要吃肉我给买。她说买的猪肉喂饲料了,还是自家的猪吃着放心。前年猪肉特别贵,我妈并不拿去卖,而是自己留一些,大部分送我们,分文不要。每年冬腊月间杀猪时,我妈都要把我们叫回家,也把她的两个弟弟叫来帮忙,煮一大锅匏堂菜,摆上两桌子。那是她最豪迈,最大方的时候了。只是有一点,她听不得肥猪们临刑前那凄厉的哀号,早早地烧开两大锅水以后就离得远远的。家畜家畜,主人长年累月饲养它们,熟稔得如同家人一样。猪生病了,我妈急忙去镇上兽医那包药。夏天怕热着了,用凉水冲猪圈;冬天怕冻着了,给猪窝里垫把稻草;别人家喂猪都是生吃,我妈却是每顿都煮。调教一头小猪,我妈手里拿根竹条,从猪的吃相睡相到大小便,像当年教育我们一样耐心细致。看着自己亲手喂大的猪挨刀受死,她能不难过吗?猪是我家最值钱的宝贝,为我家立了大功。早些年,我家盖房子、嫁女儿、供我和弟弟上学……多亏了那些猪,要念它们的好呢。
今年春天,我妈不小心摔坏了腰,躺在床上不能动,三夏大忙是我和姐姐们回去帮着收种的。一直抱怨他们种地多,以往劝他们退掉几块偏远的,他们不答应,说是留着种苞谷,给猪吃。趁着这次我妈病了,背过他们我把最远的那几块巴边地“处理”掉了。我妈苦笑了一下,没说什么。过几天回家,发现我爸又在房后的菜地里种了苞谷,这是他们图谋喂猪的第一步。过一段时间,我又回家,我妈已经下地活动了。我跟她打预防针:“病还没好,不准喂猪!”她答应着“好”,却阳奉阴违。前天打电话,对面传来几声尖利的嘶叫。我问她是不是又买了小猪,她不好意思地说:“啊啊,你爸买的。今年猪儿便宜,才六块呢。”我埋怨,她辩解:“我是给两个孙子喂的,让他们吃了放心肉好好念书。”
我无语,想不到我妈对喂猪的热情居然这样持久,对儿孙的牵挂和期望居然这样深厚;我感慨,隐藏于喂猪情结背后的,是一个乡村母亲对于家的深深眷恋。每到星期天,我妈总盼我们回去,给我们煮肉吃。一大家人围坐一处,吃放心肉,其乐融融。维系一个大家庭的居然是一头猪,是有肉吃的实实在在的生活。从汉字的构造方式看,“家”是一个会意字。上面一个宝盖,是屋顶;下面一个“豕”,是安卧的小猪。家需要有屋,屋需要有猪,古代民间家家养猪。家是什么?宝盖底下一头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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