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主[xi]，你到底管不管？再不管我就去市政府上访。”　

大清早，我刚踏进办公室，老孙头就来要挟我。老孙头驼背、哑嗓子，声音像是挤压出来的。

这年月，一听说“上访”二字，很多人浑身要起鸡皮疙瘩。所长忙，推给我这个工会主[xi]。家属院归工会管，但离得最近的是总务和安保，老孙头不去找他们，还不是看我这人好说话。

我请老孙头坐下，然后对他说：“孙教授，您又怎么了，还是为自行车的事吗？想开点，丢了就丢了，百十来块钱的事，不要弄得自己不痛快，您又不是缺钱花。”

老孙头几乎要跳起来：“百十来块钱？那可是新买的凤凰牌自行车，花了整整三百块，税收的票还在这里。我是在家属院丢的，他个看门狗，凭什么不赔给我？”

他从文件袋里摸出税收的票递给我，还说那里面全是上访材料。厚厚的一沓，炸药包一样，难道仅仅是为了对付看门的田师傅？不用看我就知道，那里面肯定有我们单位领导的“黑材料”。无非是些公款吃喝，公车私用，生活作风有问题什么的。一说起这些烂事，老孙头就满腔悲愤，滔滔不绝的。他退休了，有的是大把的时间，我可耗不起。我就安慰他说：“家属院丢了车子，门卫是有责任的。”

说完我就后悔了。经过家属院门卫室时，我悄悄跟田师傅说：“老孙头丢自行车和你没多大关系。他是无理取闹。”

田师傅抓住我的手，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都像代主[xi]这样通情达理就好了。你想想，就是监狱里的犯人也得给睡觉的时间吧？何况……”

我不能跟他纠缠太久，老孙头从窗口看见了会以为我们在背后嚼他是非。

太阳很毒，照在家属院的空地上白晃晃的。我一边敷衍他，一边迅速走进楼房的阴影里，顺墙根溜回家。一路上，老孙头的“光荣事迹”老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回放。

我所在的单位是个效益糟糕的研究所，老孙头是所里的老职工。他退休前两年才勉强评了个高级技工。为这事，他天天去领导办公室浑闹。领导实在斗不过他，就违规给他报了副高的职称，也就是副研究员，没想到上面居然批了。老孙头尾巴翘上天，逢人就说自己是“教授”。大家按他老家东北的习惯叫他“老孙头”，他就教训人家：“我是副研究员，相当于中学的高级教师，大学里的副教授。什么老孙头，农民！”拿着副高的工资，老孙头应该很知足了吧，可越是有的越吝啬。像许多退休的老人一样，艰苦岁月里养成的节俭习性很难改变。这倒也没什么，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他的爱管闲事。

“文革”后期，老孙头当过半年的工会副主[xi]。整天跟在领导屁股后面，早请示晚汇报。手里拿个小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变天帐”：某年某月某日，谁说了领导的坏话；某年某月某日，某男迟到，某女在上班时间溜出大门买菜……他不断地告发别人，别人也不断地去领导那告他：老孙头偷了张家的几块砖，把办公室的电扇拿回家，他的傻孙子在过厅里拉屎……

老孙头的傻孙子智障，斜眼歪嘴，二十几岁了还不会说话，走路不稳，不知道大小便要去厕所。儿子媳妇忙，把傻孙子扔他这。老孙头疼孙子，一点亏也不让他吃。

一天下午，老孙头听见傻孙子在院子里“哇哇”的哭，急忙跑出去看，发现几个孩子“呼啦啦”从他孙子身旁跑过。他问孙子：“是不是张英欺负你了？”

傻孙子只是哭。老孙头就骂张英：“姑娘家家不要脸，欺负傻子算什么！”

又骂张英她爸：“养女不教父之过。张民生，你是怎么教育女儿的？”

正赶上张民生推了自行车回家。两个人对骂，张英哭着说：“孙傻子捏我的脸，我挡了他一下，他就哭。呜……”

谁都没听见她的申诉。两人继续吵：

“老孙头，你个老挨球的，谁都想欺负，你看错人了。”

“张民生，你个反革命，要放前些年，我早把你打倒在地，再踩上一万只脚。”

“你来试试啊，看我们谁踩谁。可惜你现在不是工会副主[xi]，退休了，你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我要告你个反革命，咱们走着瞧！”

……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没有一个拉架的。可惜两个人只是扑得厉害，揎拳捋袖子的，老孙头还跳起多高，但就是不来肢体冲撞。看的人渐渐少了，张英被她妈拉回家，孙傻子流了鼻涕傻笑。张民生都回家了，老孙头依然在骂。搬了椅子坐在院子里，有一句没一句的骂。骂声持续了一年多。

如今，张英的孩子上初中了，孙傻子前几年也病死了，甚至张民生都主动招呼老孙头了，可老孙头还记仇。看见张英她妈和田师傅的老伴聊天，老孙头心里发虚，恨得咬牙，在院子里一阵乱骂。

田师傅劝他：“孙教授，您身体不好，别说了，回家歇着去吧。”扶他走到楼道口，再帮他把自行车推到半地下室的柴房里。老孙头腿脚不灵便，这些年田师傅没少帮他。

家属院多亏了老田师傅。我们单位只给他开四百块钱，好多年都不涨，但他没有半句怨言，反而还叫上老伴跟他一起来看，一看就是十年。图什么？图个不寂寞。

田师傅今年六十，两口子是电石厂的下岗职工，生活虽然艰难，但他们把钱财看得很淡。

有一次，田师傅从垃圾车里翻出一只塑料袋，里面装了六万块钱现金。他当时激动得浑身发抖，但他知道肯定是住户不小心把钱袋和垃圾袋一齐扔了，就没做声，把那袋钱捡起来。

过了一会，失主就找过来了，是张民生的老婆。知道是田师傅做的好事后，张民生的老婆硬要抽几张钱给他，他拒绝了。从那以后，田师傅拾金不昧的故事在家属院传开了。谁家大人上班去了，小孩没人看，田师傅两口子就帮着看。谁买了东西暂时不想上楼去，就把东西放门上。住户待他也不薄，送给他吃不了的蔬菜，几棵莴笋，一把蒜苗什么的。逢年过节的，所里慰问别的临时工，也没人来慰问他，住户就送给他些糕点小礼物之类的，我还送他挂历。为他的待遇问题，我多次给领导反映，可总得不到解决。理由是我们这个家属院门卫是单位请的，那些住在外面的职工本来就有意见。

自从去年6月25日深夜，老孙头的自行车丢了以后，家属院就再也没有安宁过。

那天晚上，老孙头忘了把自行车推进柴房里。田师傅也忘了帮他推。老孙头的自行车和大家一样放在自行车棚里，连续十来天都没丢，他以为没事的，就大意了。

第二天早上，老孙头找遍了家属院的每一个角落，在确定他的自行车丢了以后，他找到田师傅，告诉了他这个不幸的消息。田师傅很惭愧，脸红红的，当时没说什么。老孙头也没多说什么。这是他丢的第三个自行车，前两个是在大街上丢的，他找谁赔去啊？算了，自认倒霉吧。

老孙头腿不好，出门离不了自行车。过了几天，他又买了一辆半旧的自行车，还花一百多块买来一条又粗又长的铁链，把自行车锁上，然后又套在铁链子上。自行车棚是每个住户出三百块钱集资修的，老孙头占着自己那一块，周围不许别人放。

家属楼正修到一半，老孙头突发奇想去市里上访，说是我们这座楼非法侵占办公用地。上面来人检查，工程差点叫停。所长找到老孙头，答应给他一套房，这才收手。

老孙头上访捞到巨大好处，见着机会就不放过。

他最恨的人是张民生。张民生退休前是单位的电工，和他一样是工人，但整天和一帮狐朋狗友吃吃喝喝的，他哪来那么多钱呢？老孙头要收拾收拾那个嚣张的家伙。

一天下午，他把一个发黄的笔记本拿给所长看，说十三年前张民生多收了他五十块钱电费。三天两头往所长办公室跑，要领导给他主持公道。所长烦不胜烦，把张民生叫来。

张民生说老孙头诬告他，十三年前为什么不说？

所长快刀斩乱麻，当时从自己兜里摸出五十块钱递给老孙头：“老人家，别再闹了。”

老孙头拿了钱回家，暂时安生了几天。

张民生的老婆没工作，一直在家属院门外的大街上摆摊卖茶叶，生意很红火。

有一次，老孙头又看见张民生的老婆和田师傅的老伴在一起说小声话，嘴巴对着人家的耳朵说。看见老孙头一瘸一拐地经过她的茶叶摊，张民生的老婆还怪怪地看了他一眼，那一定是在说他坏话。老孙头那个气，就到所长那去告：“张民生他老婆卖假茶叶，败坏我们研究所的名誉。”

所长说他了：“人家卖假茶叶关你什么事。”

老孙头振振有词：“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们老一代知识分子的良心不能丢！”所长心想：“你也配说知识分子？”老刺头的道理比谁都长。

所长借故走开，让我去把老刺头弄走。

所长不搭理他，他就直接去茶叶摊找张民生的老婆理论：“你凭什么在这卖茶叶，有营业执照吗？你的茶叶是货真价实的吗？”

张民生老婆可不吃这一套，大街上骂他“老二球”，翻出他几十年前的糗事，气得他浑身发抖。

张民生知道后也不依不饶：“老挨球的，有本事冲我来，别去找女人家缠事。小心我哪天端个板凳坐在院子里，骂你个三天三夜不住嘴，像你当年骂我一样。”

老孙头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他老了，再没有当年那把力气了，他在张民生面前只好认栽。让他想不通的是，当年的“反革命”，如今怎么成了风云人物，一家人小日子过得挺滋润，张英还是区政府的公务员，经常坐轿车。

自从自行车丢了以后，老孙头天天坐在楼道口，死盯着他那辆上了好几道锁的旧自行车，也盯着进进出出的人，怀疑大家都是贼。

大热天的，门卫室像个蒸笼，根本待不住人，田师傅搬把椅子坐到老孙头旁边，一边陪老孙头下象棋，一边听他讲自己的光荣历史：“我年轻的时候到苏联留过学，我还会说俄国话。看我这身板，一米八的大个子，典型的东北汉，年轻时是单位的篮球中锋……”直把田师傅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些话传有一回到张民生的耳朵里，张民生就在背后揭露他：“你别听他满嘴喷粪。是他哥到苏联留学过。他会点俄语，还在中学教过几天书，却是个二把刀。他到处吹自己会俄语，当翻译都没问题。有一年，有个人要去俄罗斯做生意，聘他当翻译。他拿了人家很多钱，到了俄罗斯却一句也听不懂，你说丢人不丢人啊！”

最热的那一天，老孙头穿了裤衩背心歪坐在楼道口，摇着蒲扇大口喘气。张民生推了自行车进院门，当着田师傅的面教训起老孙头：“你看你个老不正经的，穿那么短、那么大的裤衩，牛牛都从裤腿里亮出来了，叫女人们看见多不好。简直是伤风败俗嘛！”

听了这话，老孙头急忙夹紧双腿，坐直身子，嘴里骂道：“关你屁事！”

从那以后，老孙头更加怨恨张民生，也更加厌恶他老婆和田师傅的老伴在一起说话。

一天早上，他又想起自己丢了的自行车，就把田师傅的老伴叫出去问话：“你说，我丢了的自行车怎么办？”对方回他一句“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转身就钻进门房里，再也不出来。

老孙头就去找所长，三番五次的找，所长嫌他烦，就推到我这。我要不把他拦住，他就要上访。夹在他和田师傅两口子之间，我很为难。我让他去派出所报案。刚开始人家不搭理他，后来架不住他每天早晚去骚扰，就答应他过来看看。

一天下午，警车开进家属院，两个民警跳下车，把田师傅吓了一大跳，以为是来抓他的。民警询问了事发当晚的一些情况，田师傅实话实说：“那天晚上，我睡着了，后半夜没起来转着看看。”

老孙头可得意了，拉着两个民警到家属院转：“我们家属院治安状况很糟，你们可得好好管管。”

民警勘察的结果是东边的院墙有点矮，建议加高十几公分，再安上铁丝网。他们还说院子东边有点黑，建议安一盏路灯。张民生不愿意了，说那灯安在他客厅外，亮晃晃的，会影响他睡觉。

老孙头问民警：“民警同志，我丢了自行车，门卫该不该赔？”

两个民警很圆滑：“那是你们单位内部的事。”说完了开着警车走了。

指望不上民警，老孙头反过来给田师傅的老伴找事。在他的意识里，似乎女人比较讲道理。他对田师傅的老伴说：“赔我自行车，给我三百块钱就是了。”

临走开又补充一句：“少跟不要脸的女人来往。”

田师傅的老伴抱着自己的两只胳膊，继续不理他，他就仍然来找我。

每次经过大门口，只要看见田师傅两口子在，尤其是又一次发现田师傅的老伴跟张民生他老婆说过一次悄悄话后，他就朝门卫室吐口水：“呸！不要脸。”

或者说：“看门狗，不自量力。下岗工人给知识分子看大门，要学我们的好。”

田师傅要冲出去，老伴劝他：“他是冲着我来的，你别理他。他丢了自行车，心里不好受，就让他骂几句吧，咱们不吭声就是了。”

田师傅愤愤不平：“下岗工人怎么了，我诚实劳动，不偷不抢不耍赖。不像有些人，拿着国家的高工资，还到处伸手要。”

老伴说：“小声点，小心那老家伙听见了不得了。”

老两口唉声叹气，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春天来了，爬山虎绿满了家属院的东墙，女贞子的篱笆也长得绿汪汪的。每到星期天，楼下早早聚集一帮人，相约去爬山，去看油菜花，去农家乐吃饭打牌玩一天。

有人招呼田师傅一起去，他说自己走不开。

老孙头倒想去，可没人约他，他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往年这个时候，他会拿了象棋到楼道口，和田师傅一起消磨掉大半天的时间。自从和田师傅交了恶，下象棋就成了奢望。他待在家里生闷气，花好几个小时想出了一篇稿子，反复修改后把它誊在一张白纸上，准备贴在门卫室外面那块水泥砌的小黑板上。老伴劝他别找气受，他还来劲：“我这么大年纪了，谁敢给我气受，我就叫他不得好死！”

老伴劝不住，就由他去了。临下楼时塞给他一瓶速效救心丸——老孙头有心肌梗塞的毛病。

黄昏时，老孙头果然下楼来，把那张纸贴在小黑板上。站远了一看，有点小，不够醒目，就揭下来。他向田师傅要了半截粉笔，犹豫了一阵，终于把那篇稿子抄在黑板上：

讨公道（一）

去年6月25日晚上，我新买的凤凰牌自行车在家属院的车棚里被人偷了。试问看门人，你该不该负责任？试问单位领导，你们的安保工作有没有疏漏？我要讨公道，赔我自行车！

田师傅知道他要粉笔干什么，怕看见了生气，就没出来，和老伴躲在屋里心不在焉地看电视。很多年没写粉笔字了，老孙头的粉笔字写得歪歪扭扭的，下面没有署名，也没有日期。当时有一大群外出游玩的人回来了，正好看见老孙头的这一举动，也许是他觉得没必要署名吧。他丢自行车的事，不仅我们这个家属院人尽皆知，连旁边那个家属院也知道，就连市政协都知道了。老孙头去政协反映过。政协委员说我们单位不关心老职工的生活，要我们下去给老孙头落实政策，这事又落到我头上了。

怎么给他落实呢？总不能以学校的名义给他赔辆自行车吧？要是给他赔了，那其他人丢的自行车怎么办？所长表态了，这一次他不能自己掏钱赔，不能惯他那老赖的臭毛病，也不能让田师傅赔。可也不能让老孙头这样胡闹下去，就让我多给老孙头说好话，做工作。我知道，老孙头是劝不住，越劝越来劲。“讨公道（一）”就那样挂在黑板上，伤疤一样。田师傅不敢去擦，我也不敢去擦，都怕老孙头。张民生倒是不怕老孙头，只是觉得这事跟他没关系，只看热闹就是了。

一天晚上下了大雨，雨水淋湿了小黑板，上面的冤情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老孙头不肯罢休，在那天清早找过我后，回到家属就继续写，这次没有打草稿：

讨公道（二）

有人花天酒地，有人逍遥法外，有人漠不关心老百姓的疾苦。我的自行车丢了整整一年，到现在没人过问，没人负责。我要上访！试问各级大官们，你们良心何在，天理何在？　

看见这些话，我觉得非常可笑。老孙头太自私了，一点亏也不吃，他把丢失了一个鸡蛋的痛苦夸大成了丢失一个养鸡场的痛苦。与此同时，我心里又特别难受！如果说前一次老孙头把矛头对准了田师傅，那这一次他直接把矛头对准了所长和我。所长刚调来没几年，他没在我们这个家属院住，看不见也就算了。可那个东西天天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搞得我心里很烦躁。稳定压倒一切，不能让老孙头上访。要是能让老孙头打消上访的念头，哪怕我给他磕头都行。

正在焦虑的时候，田师傅看出了其中的端倪，他把我叫到一边说：“代主[xi]，我不能把你和所长害了。那老家伙太赖了，我惹不起还躲得起，打算卷铺盖走人了，你们赶快找人吧。”

我再三留他也留不住。

有一天，田师傅找到单位上，当着我和所长的面哭了，弄得我心里很难受。他边哭边说：“不是我嫌钱少，也不是我干不了这份工作，更不是我赔不起他一辆自行车，只是我觉得窝囊，不能把他毛病惯坏了。你们不知道啊，那老家伙天天往我门上吐口水，骂我和老伴不要脸。天啊，我们来家属院整整十年了，你们看我老田两口子是不是那不要脸的人，我们究竟做错什么了，让他老家伙恩将仇报，这样来糟践我。呜呜呜……”

田师傅去意已定，谁也劝不住，所长就让我赶紧物色接班人。可急忙之间上哪儿找啊？四百块钱，连买菜都不够，人家一听直摇头。我和几个楼道长商量，建议他们从住户那里收点钱上来，弥补门卫费的不足。没想到他们都觉得很为难，一个说是没有法律依据，一个说是肯定收不上来，还有两个态度不明确。找门卫的事暂时搁了下来，可田师傅那边火急火燎的，他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他对我说：“代主[xi]，我给你一周时间，下个礼拜的今天，我一定要走，实在没法干了。你看，老家伙昨天晚上又朝我门上吐口水了。”

说着就指给我看，上面果然有口水下流的痕迹。我说：“老孙头，你太过分了！”

我打算自己掏钱赔老孙头的自行车。

夜幕降临后，我敲开了老孙头的门。寒暄几句后，我把三百块钱放在茶几上，告诉他别再闹了，千万别上访。老孙头看见钱后，眼睛照例地放出亮光，但他反复问我钱是哪来的。我不能说是田师傅赔给他的，那样只会为难后来的门卫，我只能实话实说。老孙头坚决不干，把钱硬塞到我手里。

我一下子来气了：“活先人，你别闹了，田师傅要走了，我到处找门卫，可上哪去找他那么好的人呢？真是急死我了！”我把钱撇给他，转身就走。

身后是老孙头的声音：“他不能走，还没赔我自行车呢。”

自行车自行车，你他妈个老顽固，你要把人害到什么时候？！

天刚放亮的时候，家属院来了一辆架子车，拉走了田师傅的全部家当。

田师傅担心老孙头会来跟他缠事，但那天早上老孙头偏偏起来迟了，他才得以顺利地躲开了。

他给我打电话，说他把三串钥匙挂在门背后，门是虚掩着的。我问过四个楼道长，都没有人接手那些钥匙，我只好自己拿着。每天早上天不亮，我就走下楼来给大家开门；每天晚上十二点以后，我再下楼去锁大门，其他时间大门一直敞开，这让我整天心惊肉跳的，生怕家属院出什么问题会影响到单位的年终评比。幸好连续三天都没出什么事，老孙头也一直龟缩在屋里不出来。

第四天早上，小黑板上赫然出现几行字：

讨公道（三）

就在大前天，门卫田师傅两口子卷铺盖走了，两个难得的好人离开了我们，害得这几天代主[xi]天天给我们当门卫。试问老孙头，是谁逼走了两个好人？你所说的公道又在哪里呢？

我们站在门口看，粉笔字写得比老孙头的还糟糕，但内容很带劲。

我本来要拿起板擦擦掉的，但大家不让擦，我也就没动。我大约知道是谁写的，那人说出了我想说又不便说的话，我长出了一口气。

又过了几天，我终于找到了新门卫，是所长答应给加钱人家才来的。

没有老孙头浑闹，院子里清静了许多。

一个月以后，老孙头突发心肌梗塞，死于家中。

得知老孙头的死讯，我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像压在心头的巨石被掀掉了一样。

我想很多人都有和我同样的感受吧。

我代表单位参加了老孙头的葬礼，除了我，再没有第二个人愿意去。

新来的门卫很负责，在我的调教下，工作干得有声有色。小黑板成了我们的“民主墙”，上面经常有人用粉笔写告示、写倡议书。实在没什么好写的，我就让新门卫写几句唐诗，或生活小常识什么的。

转眼到了盛夏，门卫室窗台上的指甲花开得正红，那是田师傅留下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