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猛子比我大，属虎。
他家住的是正经的四合院，远近闻名的大门脸……
三进的院子，石榴树、金鱼缸、月亮门、飞檐斗拱、青砖皂瓦……
中院住的是大门大户，书香门第，院落的真正主人……
屋里摆的是八仙桌子大条案，掸瓶、帽筒、唱片机、一应俱全……
只是到了“文革”给人家挤兑到两间小北屋了……
二猛子家住的是一进街门门道里的小屋，估计是旧时的门房，看家护院的住的，要不就是放杂物的房子……
往里走，紧后院，在一进门就上炕的小西屋里，住着一家三口，据说、老爷子在国军里当过连长，文革时愣说人家屋里藏着抢，把炕都拆了，还往下挖呢……
我站在边上直嘀咕：“别挖了！再挖就见着水了”
再说“二猛子”，他们家啊，除非晚上睡觉关门，一年三百六十天都是大敞屋门，小孩子们跟走城门似的，做作业的走了，拍烟画的来了……随便出入。
他妈据说是“美尼尔”，一天到晚老是天昏地转的，能不转吗？进进出出的孩子，走马灯似的，后来，他妈不“美尼尔”了，不转了——生生让“二猛子”气死了，这是后话……
我至今纳闷，尽管那时候社会风气好：“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谁家的屋门也不能随便出入啊……
“二猛子”打小不本份，淘气淘的出圈儿……
院里有棵大枣树，每当打枣的时候，街门紧闭。二猛子独占鳌头，骑在树杈上，抡着竹竿，闭着眼睛横扫，嘴里吐着枣核……
院外头，十几个小脑袋齐刷刷的向上仰着：“猛子哥！给俩枣吃……”——不住的喊着……
二猛子就是吃破了肚子，也舍不得啊……
这还不说，更损的是他把“洋辣子”（一种叮人的昆虫）裹在枣里扔下来……
要说这人那，“七岁看大，八岁看老”，总有他吃亏的时候……
胡同里的槐树花开了，院子里的枣树花落了……
那年初秋，院里的枣树叶金灿灿的铺满一院……
一阵警笛声划破了宁静的胡同，大人孩子都跑出来了……
说是来抓“二猛子”的……二猛子溜门撬锁，犯事了……
我跑出去的时候，看见他妈披头散发哭喊着追着警车，几个大小伙子拦也拦不住。有抱腰的，有帮着捡鞋的……
第二年，二猛子放出来了，一进门“扑通”跪在他妈面前一通的嚎……
他妈捧着他的脸哭着、笑着，眼里已没了半滴眼泪……
猛子妈疯了，已认不出他了……嘴里整天哼着：“小白菜啊，地里黄，七岁八岁没了娘”……是啊，猛子爸死得早，孤儿寡母拉扯个孩子不易啊……
那年冬天，大雪泡天，卧床不起的猛子妈要吃西瓜，猛子骑辆破自行车四九城的转，连块西瓜皮也没见着，不像现在一年四季超市都卖西瓜……
二猛子急啊……
不知他怎么打听到我家（那时我已不住那儿了），进门就哭：“救救我妈吧，她想吃西瓜”，我一愣——这小子什么时候变成大孝子了？
由于工作的原因，那时候可以进“友谊商店”，那儿的东西齐全，柴米油盐、瓜果梨桃、应有尽有……就是一律收外汇券。
那天我抱着西瓜去看猛子妈，一见面抱着我就哭：“儿啊，这么多年你上哪儿啦……”——猛子妈把我当成猛子了……
后来，又给猛子妈买了个“沃克曼”，带两个耳塞机的，晚上睡觉的时候，猛子依偎着他妈，跟着“沃克曼”，你一句、我一句的哼唱着“小白菜啊，地里黄……”，夜深人静，这歌声飞出院墙，飘在胡同……
街坊们说：“猛子”懂事了……
冬去春来，枣花飘香，转眼又是几年过去了……
那天骑车路过秀水街，猛的有人拍我肩膀，偏腿下车——“哎幺，这不是猛子吗？，怎么？在这儿练摊那？”我问……
“想啊，哪儿有钱啊……正要找你呢，拆得俩钱吧……”
要说猛子那话来得真快，说是有一批便宜货，进了转手就赚钱，整箱的往俄罗斯走……一笔买卖下来，够吃半辈子的……
我不愿跟他掺和这事，云山雾罩的，瞎话说了一辈子，讲实话都难……
架不住他死磨硬泡，最后借了他一笔钱，说是一个月以后还，说是三分的利息。
钱给了他，我的心就开始“扑通”——利息？本钱拿回来就阿弥陀佛……
一个月后，没等我找他，他就找我来了，神秘兮兮的抱着一大纸箱子，进屋就把门撞上了，眼珠子打转，在屋子里踅摸半天：“弟妹没在家吧？，没在好，在，这话还不好说……”
我心里忐忑，七上八下的搓着手……
猛子打开纸箱子，掀开里三层外三层的破报纸，露出来一尊糊满泥草的玉佛像。
“钱、我是一时半会儿还不上，这佛像先在你这儿压着，怎么着也得顶个五六万，你把心搁肚子里”。说完转身就要走，我一把拉住他……“说清楚，这佛像怎么回事？”猛子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放心！没偷、没抢……”
他走了，我可没着没落了，这佛像在家放着，等于搁家一定时炸弹，不知哪会儿响了……那时候一间屋子半间炕，这东西放哪儿啊，又不能跟媳妇说，跟着担惊受怕……
猛子前脚走我后脚跟着就把佛像完璧归赵了……
过了不久，传来“噩耗”，猛子又被逮起来了——倒卖文物！
抓猛子的警车来的时候，猛子死抱着他妈的大腿不放，老太太一滴眼泪没有，耳朵里还塞着耳塞机听着“沃克曼”，嘴里哼唱着：“小白菜啊，地里黄……”
不到半年，猛子妈走了。正是深秋，黄黄的枣树叶铺满一地……
又不过半年，猛子也走了，听说是把袜子接起来，把自己挂在了床头上……
那天半夜，恍惚中猛子来还钱，我说：“不用了，那钱给你买纸烧烧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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