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的第一缕阳光穿破了春末的浓雾,伴随着粘稠的雨水的结束,是炙烤得大地不断冒出白烟的骄阳的出现。
顾寂北百无聊赖地站在女生宿舍的门口仰望头顶上一片被阳光晕染成千丝万缕的蓝的天空,额角微微渗出汗珠,金光闪闪。
空气里是一阵一阵的洗发水的味道,有的是淡得不着痕迹的青柠檬味,有的是甜得发腻的水蜜桃味,在五月的日光下蒸腾成丝丝的雾气。
真是麻烦,吃个饭也要等这么久。顾寂北有点耐不住了,他从四点放学到现在已经站了二十分钟,头发似乎都快沸腾了。
喂。夏雪终于带着一头不淡不甜的恰到好处的清香来到了顾寂北身边。
顾寂北勉强拉扯了一下嘴角,算是微笑。不管怎么说,他们毕竟还不熟悉,今晚的饭也只是因为夏雪在语文竞赛辅导课上借笔记让他抄,才会请吃饭报答她。
饭堂里每个打饭的窗口外面都是长长的队伍,只有这个时候,顾寂北才会觉得自己是龙的传人。
夏雪饶有兴致地看着身后越来越多的学生,还眯着眼睛勾起嘴角。
顾寂北奇怪地问,你在干什么?
我在幸灾乐祸啊。夏雪回过头对着顾寂北说。你不觉得看见有更多的人排在我们的后面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
顾寂北不屑地转过身子,用背影对着夏雪。
切。夏雪噘起了小嘴。
夏雪一边将打了十二元的鸡肉鸭肉猪肉通通挑到饭桌上,一边狡黠地笑着,活像一个捡了便宜卖乖的痞子。
顾寂北埋头专注地吃着饭,然后说,不吃就别打那么多菜。
夏雪得意地挑起一根青菜放进口里,说,你心疼啦?
顾寂北无奈地笑着,轻轻摇了摇头,额前厚厚的刘海一晃一晃,外面猛烈的光线照在他的刘海上,被晃成一片柔和。
夏雪定定地看着那片柔和消失,才说,把你的右手伸出来。
顾寂北抬起头,夏雪的面容穿过密密麻麻的刘海映入眼中,是残破不堪的笑靥。
快点啦。夏雪催促着。
顾寂北放下筷子,一甩刘海,伸出了右手,摊开。
夏雪将自己的右手叠放上去。
叫人舒心的温度,在触及的范围内乱成一团。
二
王林在课堂上搭着顾寂北的肩膀,把脑袋凑到对方的耳边,神秘兮兮地说,你不是想找个女朋友么,我有个好介绍。
顾寂北轻轻推开王林,说,听课。
呐,就是她。王林指着操场上的一个女生。
顾寂北从篮球场边顺着王林手指的方向望去,是一个扎着头发的,裤脚经过改动而显得窄窄的女生。红色的发带随着夏季的热风飘起,像罗马神话里诱人堕落的半人半羊的潘神散透着妖艳和邪恶。
她,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之前没有见过她?顾寂北问。
王林一挑眉毛,嘴角噙着狡黠的笑意,说,她新转来的,叫秦文。
顾寂北重复一句,亲吻?
语文竞赛辅导室。
白炽灯刺眼的光线充斥了整个室内空间,衬上外面浓稠的墨水般的夜色,就像比亚莱兹笔下的黑白构图,诡异而颓废。
顾寂北早早选好了位置坐下,是第四组靠墙的角落,方便睡觉。
两节课的辅导无非就是说怎样去写出一篇好文章,对于这些所谓的方法,顾寂北没有心思去听,也不需要去听。他揉揉发困的双眼,准备上课铃一响,站起来跟老师说一句“老师好”然后马上坐下来伏在桌面上睡到辅导结束。
喂。夏雪拍拍正在发呆的顾寂北的桌子。
顾寂北有点狐疑地看着她,问,你不会又坐我旁边吧?
这句问话充满了对否定的回答的期望。
是啊。夏雪的小嘴清脆地吐出了肯定。你是不是很高兴呢?
是。顾寂北在心里加上“个屁”。
夏雪却很享受这个“是”字,仿佛这是别人对她的赞赏和认同。
翻出笔记本和钢笔之后,夏雪对顾寂北说,不许睡觉哦。
哦——
无奈的应答声,被拉得像歌曲《nessun dorma》的结尾一样长。
顾寂北第一次和夏雪坐一起就被她以“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这个陈旧的道理说教一番,所以才会有问夏雪借笔记抄的事,才会有请夏雪吃饭报恩的事,才会有吃饭的时候那次握手,才会有握手的时候夏雪灿烂地在脸上笑出一朵花,说,从今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了哦。
——是好朋友了哦。
——是好朋友了么?
三
炎炎夏日,天空上游荡着几朵热辣辣的白云。一只飞鸟寂寞地掠过天空,没有留下一丝细微痕迹。
广播里体育老师有气无力的声音在催促着学生排好队伍,进行广播体操。
顾寂北慢悠悠地走到自己的位置,惊讶地发现隔壁班的夏雪站在自己的左手边大约距离一米的地方。
喂。夏雪热情地跟顾寂北打招呼。
顾寂北应答一声,说,平时站我旁边的不是你呀。
夏雪顽皮地给他一个鬼面,说,怎么啦?有什么问题?我故意申请调下来的,不想看见我么?
广播里死气沉沉的女声响起。
第一节,伸展运动。
全校的学生齐整地合并五指,举起双手尖锐地刺向天空。阳光笔直地洒下来,镂空所有人的躯体和灵魂。
真想离开这里呢。夏雪喃喃自语。
顾寂北看了她一眼,说,我也想。
第五节,体转运动。
学生们整齐划一地上体左右转动九十度。咯咧咯咧的骨头摩擦声若有若无地穿出。
你想去哪里?顾寂北问夏雪。
也许天涯,也许海角,最重要是和爱人一起。夏雪回答得很认真。
顾寂北做完体转,回复站立,说,你也太成熟了吧。
夏雪黯然一笑,像开放一朵紫罗兰,说,或许。
第八节,整理运动。
学生们凶狠地踏着地面,似乎想踏破这块禁锢青春的土地。终究只是徒劳地踏着垂直的阳光下呈现圆形的影子。犹如划地的牢狱。
广播体操的音乐一结束,所有学生马上逃亡似的作鸟兽散。顾寂北走到夏雪身边说,今晚可以回家了,我们顺路,一起走。
每个星期的星期六下午放学,这所监狱一样的重点高中会天下大赦般允许学生回家,直到星期日的中午回校。
坐在校巴上看着校门口汹涌而出的学生,夏雪在轻声细语,顾寂北,你要带我走。
顾寂北只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于是凑到夏雪的嘴边问,你叫我干什么?
夏雪浅浅一笑,说,让我枕着你的肩膀可以吗?我觉得很累。
校巴开在不久之前被连绵不断的春雨折磨成的泥泞的路上一路颠簸。顾寂北感觉自己的整条手臂麻麻的,大概是夏雪枕着肩膀上的血管了。
顾寂北以为夏雪睡着了,有苦却不好意思说出来,免得吵醒了夏大小姐,只好龇牙咧嘴强忍着。忽然一阵清香晃得顾寂北心神荡漾。
嘻嘻……
你笑什么?顾寂北有点不满,自己的手臂缺血麻痹都是因为这个偷笑的人,早知道没有睡着就让她抬起她的头。
夏雪扬起头,含着春光明媚的笑,说,你刚才心跳得很强烈哦。
这是个喧嚣而疯狂的世界,如果有一个女人肯安安静静地贴着你的胸膛听你的心脏突突的跳动声,是多么美好而幸福的事情。但顾寂北还不知道。
顾寂北感觉血液畅通了,长长舒了一口气,也没注意夏雪说了什么。
夏雪却认为顾寂北的舒气是因为自己看穿了他的心思,得意洋洋地问,我是不是很聪明?
顾寂北傻兮兮愣了几秒,老实地说,不怎么觉得。
夏雪咬起嘴唇,哼,虚伪。
顾寂北看着她嘴角俏皮地上扬,是天性乐观的标志,眼睛虽然不大,在笑起来的时候却是像船月一样弯弯的,带着一种动人的妩媚。
就这么一刻,顾寂北用力把夏雪往怀里一搂,嘴巴凑到夏雪耳边温柔地说,没错,我可虚伪了。
夏雪在他怀里轻声细语,带我走。
顾寂北依然没有听见,只觉得那阵清香浓了许多许多。
四
周日的中午,王林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兴高采烈地冲进宿舍,对顾寂北说,你的机会来了。
薄薄的云朵轻轻地飘过。炙烈的阳光劈头盖面地打下来。操场上有学生在跑步,远看就像一只只艰难地匍匐着的蜗牛。篮球场上的男生难得有机会打球,在幸福地挥汗如雨。
真是个奇怪的世界。秦文一边想,一边沿着载满了树的校道回宿舍。
热气和阳光穿越了树的枝桠和叶子,被过滤得只剩下凉意和阴暗。夏蝉在乐此不彼地鸣叫着。
秦文感觉右肩被人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她回过头,一张英俊的脸夹带男生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知道他是谁,某全国知名的青春杂志写手顾寂北,女生眼中的白马王子。
你叫秦文,是不是很想亲吻?顾寂北的嘴角勾勒出坏笑的弧度。
阴暗中逼近的温度,很容易点燃一把灼热的火焰。
嗯?夏雪?好的,那湖边见吧。顾寂北收好手机,拉着秦文的手说,我带你去见我的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
这个学校里的湖是未名湖,请不要将它与北方某间全国高中学生梦寐以求的学校联系在一起,它是真真正正的未名,因为没有名字。
夏雪紧张地拉扯着校服的衣角。湖水咝咝地蒸发出渺茫的暑气,染得整个夏季的天空一片蔚蓝。偶尔几条小鱼浮上水面悠闲地晒晒日光,过一会又钻回水底,吐出一串串水泡。水泡咕噜咕噜冒到水面破碎成虚无。
夏雪。顾寂北叫了一声。
夏雪高兴地转身,却看见男才女貌的一对璧人,笑容立刻沉淀了下来,眉间皱成了突兀的“川”字。
顾寂北搂过秦文的肩膀对夏雪说,她是我刚刚才交到的女朋友,叫秦文。然后他又指着夏雪对秦文说,她就是我说的那个很好很好的朋友,夏雪。
秦文对着夏雪淡淡一笑。夏雪努力地牵扯了一下嘴角。
顾寂北问夏雪,找我有什么事?
夏雪尽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至于沙哑,没什么,就想你帮我解个数学题。
顾寂北取过夏雪手上的纸片,是一道三元二次方程组,不由得疑惑起来,这样的题目对于你来说应该手到拿来啊。
秦文偷偷瞥了一眼那张纸。
夏雪支支吾吾,嗯,嗯,我懒嘛,所以才想让你做,不过现在还是我自己做吧!
她惨淡地挤出一个眯眼的笑容,可是发现顾寂北的面孔变成了一片模糊,于是慌张而彷徨地张口一句“再见了哦”就往宿舍跑。一路上泪如雨下。
夏季的傍晚总是姗姗来迟,接近晚自修的时候,白色的云朵才被落霞烧得火红火红。四下里出没的蝉声,填满了在宿舍哭泣的夏雪的衣服的缝隙。忧伤的夕阳,把黄昏拉扯得无限漫长。
五
天上流云疾走,一群群征雁带着对这座城市的依依不舍在苍穹上滑翔而过。秋天的来临,意味着夏日里那些漫溢而出的洗发水味道将沉寂成微茫的尘土。
高中学生经过欢乐的两个月又回到了监狱般的学校。
在暑假的时候,顾寂北和秦文分手了,原因没有人知道。只知道顾寂北当天晚上喝得酩酊大醉,还拨了一个电话给夏雪,自顾自地说着他有多爱秦文。夏雪在电话那头一直一言不发地静静听着。最后,夏雪才哽咽出声,我转学了,我要离开那座学校,离开这座城市,离开你了,我要到香港读书。
然后夏雪决绝地挂了电话,声音被无情地切换成单调绵长的“嘟——”。
顾寂北那夜哭得天昏地暗。
高二下学期的语文竞赛上,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完成了所有题目的顾寂北,百无聊赖地玩弄起草稿纸。刹那间,他想起了秦文分手时说的话:那道夏雪问你的数学题目,你还是做一做吧。
顾寂北当时没有在意,现在却匆匆地凭着记忆在草稿纸上列出了那个方程组:
g^2+j^2=b^2+270×1000+373①
g+b=365+169②
j^2+b^2=365③
他轻而易举地解出了g,j,b那三个少于600的未知数,心却惶惶然下坠。
夏雪在高考之前打过一次电话给顾寂北。
顾寂北听到夏雪慌慌张张的声音,忙问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夏雪带着哭腔问他,你说怎么办?我已经想不起你的脸容了……
顾寂北很想告诉夏雪,他人的脸上早已经弥漫不起他想要的天荒地老,天上的云早已经凝聚不出他想看的繁花似锦。但他没有说。因为,悲伤,早已经满满。
六
不过是一场昙花般的,短暂而凄美地绽放与凋零的爱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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