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三长一短四声长哨在耳边响起——这是主人召唤我们的讯号。睁开眼睛,房间里只有一片漆黑,一片长哨音灭后的宁静,窗外疏影娉婷,暗香频来。
我收拾起所有的思绪,将多年以前那第一次的失败再一次深埋心底。
起身,出门。
今夜有月,有雪,有风花。
雪早已在入夜时悄然晴了,当月下薄风拂过积雪的青瓦寒枝,那一片片的风花便如精灵般在整个夜空恣意地飞舞。记得曾经在什么地方听过一个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剑术家在研习出一套绝世剑法之后,寻了一个有月有雪有风花的夜晚,将他的剑和他的剑谱,埋在了一个极其秘密的地方,然后在它们的坟墓旁一直守到他生命的尽头;如果有谁寻找到那个地方,得到了他的剑谱,就可以独步武林,只是没有一个人能真的找到它,因为这些年来,无论谁都没有真正做到“独步武林”四个字,他们总是先杀了别人,然后被别人杀死,总是先声名鹊起,然后渐渐被人所遗忘。
我从没有相信过任何传说,只是在这个与传说中一样有月有雪有风花的夜晚,在窄窄的街巷里提剑穿梭时,偶尔想到的一点点与血腥无关的事情而已。
暗香,冷香。
主人最喜欢的是梅花,他住的地方种满了这种不畏寒的花,每逢月夜,他都会邀义父共酌,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伴席,记得那时在主人的身后总是远远地站着一个黑衣人,他不说一句话,也不动,就那样笔直地站着犹如一尊塑像。
走着,想着,不知觉地便站在了主人宅院的门口。
栖凤别苑。
——这里真的有凤栖息吗?
我暗想,于是暗笑。
穿过两旁种满梅的小径,远远望见主人正坐在八角亭里抚琴。
夜本无音。
寂静,若死。
主人明明在抚琴,可是却始终没有一点声音。
因为那琴是没有琴弦的琴。
心底微寒,一丝淡淡的冷意从头顶渗到脚底——如果琴没有琴弦,那么主人究竟是在干什么?
我不能站得太久,因为那是对主人的无礼,于是我走近两步,沉声抱腕:“主人。”
主人看了我一眼,微笑道:“我要你去做一件事情。”
“什么时候?”
“春天,花瓣能够掩埋一切的时候。”
“请吩咐。”
“花牧蝶,你知道吧?”
“他是虹桥雪海的主人。”我回答,主人对我的回答显然很满意。
所以,他挥了挥手,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便站在我的面前:“你们不应该陌生,他就是你这次任务的伙伴。”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的眼神犀利而冰冷,让我遥遥想起那个名叫萧放的男人。
“我叫叶子。”我说。
那人点点头:“我叫萧放。”
我猛然抬头,疑惑。
他的确就是萧放,那个挫败我,让我同时失去九个伙伴的魔鬼一般的男人!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能在这里!
“主人……”我的话还没有说出,主人就摆了摆手,离案而去。
空留满园的暗香在我和他的身旁萦绕。
耳边凭空响起那一夜剑与剑相击、雪与血相融的声音,眼前便是月光缠着剑光,剑光引着血光!
“你想到了什么?”他忽然问。
“一道剑光。”
他“哼”了一声,不再看我。
薄云掩月,风花漫舞。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这只不过是和其他日子一样的一天,可是家家户户都在准备年货,等待着这一天的团圆和富足——在这一天,每个人都必须高兴,每个人都不许说不吉利的话,就连最严苛的商人都会给伙计放半天假,就连最穷的佃户都会给孩子准备一封压岁钱。
真是奇怪的一天不是吗?放完假的伙计回来要做更多的活儿,给孩子的压岁钱还是放在大人那里保管,昨天和明天完全一样,可是这一天却要做这么多没有意义的事情,他们难道不累吗?
红泥火炉的火烧得很旺,火炉上温的酒是镇上善酿坊送来的新酒。喝酒的人都知道酒是越陈越香的,却少有人知道新酒的味道虽然不如老酒醇厚,可是却口感比老酒清爽,仿如名门淑媛胜在端庄有礼,小家碧玉胜在率直清纯,总是让人为之心折的。
萧放坐在我的面前,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喝一口酒。
他不懂喝酒,就像不懂说话一样。
“过了明天,就是春天了。”
房间里太安静了,安静得就像没有人,所以我喃喃自语。
他没有理我,只是坐在那里,擦剑。
虽然过了明天,春天就来了,可是花还没有开,花瓣也还不能掩埋一切;他又必那么着急地清理武器?
我想着,我望着他。
“雪花的花瓣才能真正地掩埋一切。”他忽然说,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任务?”许久,我问。
“……”萧放沉默。
他为什么沉默呢?是不是因为明天有一个人要死在他的手里?
我没问,没敢问。
冬天过去得略显局促,仿佛是春强占了它的位子,逼迫它离开似的,在怒吼了一阵渐渐衰弱的北风后,不情不愿且羞答答地吹起了乍冷的东风,一时间,不知何时,人间即尽是芳菲。
虹桥雪海清风小筑位于吉祥镇外,那里种满了雪白的梨花,每逢春日,总是会有许多附庸风雅的俗客跑来吟前人诗,赋古人歌,可是花牧蝶却从来不以为意,任人在自己的院子里谈笑风生。
四月二十,有微风煦日。
我站在虹桥雪海之前,我手中有剑。
萧放站在我的身后,整整三个月,他一直这样跟在我后面,沉默而又令人不能忽略。
“你决定今天动手。”他问。应该不能算是问,因为他一直很清楚我在想什么,我看着他:“这些日子里,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你想知道主人为什么一定要花牧蝶死在春天。”他淡淡地回答,眼神中含着浓浓的讥诮之意。
“那么你知道吗?”
他看了我一眼:“因为主人希望他死得不那么难看,所以才为他挑选一个最适合他的死期。”
我疑惑,却没有再追问,因为我已问得太多。
作为一个顶尖的杀手,对于命令的态度应该决不质疑,应该执行到底——刚才萧放看着我的眼神就像一根细小却尖锐的芒刺刺在我的心上。
所以我不再问,我走上虹桥。
有人挡在我的面前。
意料之中的事情。
我拔剑。
就在我的剑还未出鞘时,萧放的剑已出手!
风,顿时肃杀起来,这明媚的春日也在刹那间变得阴冷而苍白——他练的究竟是什么剑?竟有如此遮云蔽日的力量!
一道闪电从天际劈下,晃过我的眼睛,然后我就听到一连串的浅不可寻、低不可闻而又无法忽略的一声呻吟。
碧云洗长空,怎么会有闪电?!
一滴血,慢慢地滑下萧放的剑锋,渗入落英之下的黑土。
十个死人,十具喉咙上只有少女唇印一般的一道浅浅的伤口。
每个人都只能流一滴血。
他沉默,将剑平举在胸前,在剑身上屈指一弹——九霄龙吟不止,震落香雪漫天。
梨花的花瓣如雨翩然落下,就像那一夜的雪般覆盖了那十具冰冷的尸体!
我陡然拔剑,怒叱一声,斩断那风,劈碎那雪!
震天的龙吟声灭之时,我看见萧放将剑折断!
我抖手在对方的胸口上划下一个十字,因为这是我们的记号。我的组织名叫“十字星”,我的主人也就是江湖上令群雄胆寒心悸的“星主”。所以,每一次出任务,我都在我的猎物身上留下一个十字。
我远远地站在一旁,看着萧放,直到他抬头看我。
“剑是剑客的生命,剑在人在,剑毁人亡。”
他瞟了我一眼:“我不配做一个剑客——你也不配。”
我皱眉——“我不配做一个剑客——你也不配”——难道,这就是我要的?!一个杀手,一个人人惧怕的煞星?可是我却依然没有得到我真正想要的啊!我依旧没有得到我应得的尊重与尊严,我甚至不配与我的剑同在同亡!
萧放冷冷地望着我,欣赏我的狼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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