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孤星,陋巷。
有雪,有暗香。
有剑光。
他从巷的尽头走来,走得很慢,却走得很稳。
一个漆黑的人,一柄普通的青锋剑。
我在等他,几乎已等了整整一夜。
我身后有九个一流的好手,他们都是与我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弟兄,我相信他们就像相信我自己。
他看见我,站住。
“萧放?”我问,其实我不必问,因为今夜只有他会走进这条窄巷,因为我是要送他往生的杀神。
他看了我一眼,仅此一眼,便看得我心虚不已,我从未见过这种眼神,冷得几乎让人结冰。
颤抖。
尽管我的手依旧稳定、干燥、有力,可是我的心已经开始不自觉地颤抖——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
这是我的耻辱!
也许我的经验并不老到,可是我已经出过九次任务,每一次都成功地送出一条撼动江湖的讣闻,我的身价已经超过了第一杀手乌鸦,我决不能在这个时候收手,尤其是这个名叫“萧放”的男人。
他——必须死,且必须死在我的手里!
月,月色如霜。
如霜的月色梦一般地披在我冰冷的剑锋上,反射出一片诡谲的光芒,犹如魔鬼的眼波,犹如亘古的诅咒。
我的剑已出鞘。
就在我的剑初出鞘时,他也拔剑。他也出手。
他的剑极快,如月下霹雳,疾迅而老辣。他的剑光每一次闪起,我的弟兄就倒下一个;他的剑每一次高举,落下时就会在我的弟兄的咽喉上留下少女的唇印一般的一条浅浅的划痕。
没有血,却有杀机。
我在剑光之中,我在他的剑光所织成的网中苟延残喘,如一条离水之鱼,带着惊惶与致命的恐惧无望地挣扎。
他的剑已第十次高举。
月光缠上他的剑锋,剑光第十次闪起。我几乎已经看到了自己的血染红了那轮冰冷、无情而倨傲的月。
我没有动,我已不能动。
他走向我,剑的光芒刺痛我的眼睛。
我不会逃,我不能逃。
因为我本是夺命人,我的命也终究被人夺。
这很公平。
我等着他,等着他的剑划过我的咽喉,就像等着很久很久以前那个说过要回来却始终没有回来的人。
人在生死门,我并不奢求生,我只希望他的剑快一点,让我能够为自己留下哪怕只是为人一世的最后一点尊严。
我看着他,看着他手中的剑;我等着他,等着他手中的剑。心却平静,平静得就像冬日结冰的湖水。
剑终于挥下,划着完美的弧线,斩断夜的裙裾——弧线的终点就是我,就是我的咽喉。剑风犀利而冰冷,死神的喘息在我的耳边游离。
我等着他,等着他手中的剑,然而他的剑却像那个始终没有回来的人一般始终没有落下。
我睁开眼睛,看着他垂下手中的剑,而他就在我疑惑的注视下慢慢地将剑平举在胸前,伸出左手在剑刃上用力地一弹。月光惊起一环环的涟漪,剑响起龙吟一片,然后,那百炼精钢的长剑的刃口便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缺口。当九声龙吟散去,我九个弟兄便全部变成了他剑锋上的九个小小的缺口!
他静静地看着我,目光依旧寒澈骨髓,可是他的身上却已经没有了杀气。
“叶子?”
他问,但是我知道他一定已经知道我的身份,所以我没有开口。
他冷笑一声,慢慢地走向我,走过我的身边,与我擦肩而过,向着窄巷的另一个尽头走去。
“你会后悔的。”
我说,我的声音和他的目光一样冷,我也知道他一定能明白我的意思。
——毕竟,他曾是义父最得意的弟子,主人最有力的助手,他曾经是他们的骄傲,曾经令这个污浊不堪的江湖为之颤抖。
他的剑是最普通的剑,他的剑也是最恐怖的剑!
在他的剑下,无论什么人都只能变成一个小小的缺口,都只能流一滴血。
在我们第一次出任务的时候,每个人都会得到一份名单,上面记述着所有的失败者之所以失败的原因,其中有三分之一的人是因为放过了他本可以杀却没有杀的人——所以在我们的守则里,放敌人一条生路,就是给自己一条死路!我们永远要在别人的武器触碰到自己的皮肤之前斩断他的咽喉。
他站住了脚步,慢慢地转过身,瞟了我一眼,目光不仅冷而且还充满着一种说不清的讥嘲。
我一阵战栗。
在他的目光里,我好像看到了那时的我,十五年前无助地站在街边的我,一个没有资格谈论“尊严”的我!在这一刹那,我竟感到自己是赤luo裸地,毫无遮掩地站在他的面前。
月,已西斜。
雪,已掩埋了九具冰冷的尸体。
我没有动,萧放没有离开。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走,他就这样看着我,用那刺人的眼神看着我。
已经一个时辰。
我的手已僵,已握不住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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