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过后，黄河的水愈发混了，站在河滩上，只见一拨黑水裹着白色的水沫湍流而下，上游拦腰被截成一段堤坝，水流到这里急一阵缓一阵，象个磕磕绊绊的醉汉，东倒西歪。
沿河岸不知被人搭了一截浮桥，从上游漂下来的垃圾都被挡在了这里，日光一照，蒸发出阵阵的腐臭四下散开，近旁还有一只冲上岸的死羊，被一群狗撕咬争抢着，嗷嗷乱吠。
一条猪皮筏围着浮桥的垃圾堆转悠着，上面两个人，其中一个拿着竹竿在垃圾堆里乱捅一气，被拨开的垃圾散到一边，又被河水冲出一圈一圈的，拨弄了一阵，长竿终于捅到了一件东西。”别动，钩住了”其中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说道，那长竿前面还绑有一个钩子。
猪皮筏慢慢划到那东西的跟前，确实是一具浮尸，头瞧下挤在垃圾里面，手脚伸着，垃圾把它盖住了一大半。那老汉拽住浮尸的腿提了上来，扳成正面。老汉端详了一会儿”他啊娘的你说这是扒皮吗，我怎么看着不象”。尸首也不知被泡了多久，皮泡的又白又皱，胳膊腿儿足足粗了一倍，那脸五官基本已挤在一起，两只眼睛眼珠早被鱼抠了出来，只剩下深深的眼眶。
年轻的是老头的儿子，他鼓着眼珠俯下身对着尸体的脸好好照量了一番，又伸扒开尸体的手指数了数，手指泡的象胡萝卜似的，然后说道”错不了，这家伙天生六指。
”嗯，那就好，赶紧把它裹起来，放到那边去”。在河边浅湾处那里还有十几具尸体，都用编织袋裹着，象商品一样，等人来沽价认领。年轻的把尸体绑好，预备送回岸，老头忽然又改主意了”慢着，我想想，这家伙他姐夫可是有钱的主啊，山上开着煤矿，他啊娘的挣钱就跟河上漂的一样，咱们可不能就这样给他，非得多敲他一点，那样新房子咱家今年就能盖起来了”。”咱们就把他掩到垃圾堆这里，藏起来，要不然等他姐夫来了，见着了尸体，那时就不好说了”。
二人又把浮尸送了回来，塞到垃圾内，上面盖了些塑料纸木屑，年轻的旁边说道”扒皮这小子也真够倒霉的，开春那么多在河上捞木头的，偏偏就他淹死了”。
老头说道”他那阵儿也是输钱输红眼了，想捞点外赚”。
年轻的道”他姐夫那么有钱，还有的着玩命上河里捞木头啊”一开春河水泛滥，从上游漂下的垃圾不光有死猫癞狗，还有许多从山上冲下来的树木，有不要命的就下来打捞，木头都是碗口粗的松木，甚至还有直径过米的，被水泡的又湿又沉，河水湍急，小舢板一不小心就被撞翻在河里，倒霉的也就淹死了，然后象这爷俩的捞尸人再捞他们，这也算是一种产业链吧。
老头听儿子这么说，吐了一口唾沫”他啊娘的他姐夫又不是他爹，这小子吃喝嫖赌谁管得了，他姐夫倒安排他到煤场去干，他反倒偷煤往外面卖，他姐夫那是什么人，闭着眼都能听出苍蝇公母的，那还不把他撵了，而且别看成家有钱，他用在自己身上行，花在别人身上那跟要他命似的”。
爷俩说着上了岸，老头对儿子说”赶紧给成家打电话，让他过来领，就说今年黄河水大，来晚了弄不好又让水冲跑了”。儿子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砖头大的手机来，底部用麻绳系着，老长的一截就象掏出一挂小肠来。
”喂，喂，是成家二哥吗，扒皮的尸首找到了，你最好现在就过来，为甚啊，水大，啊…什么水大，就是今年黄河水大啊”。旁边老头提醒着”让他带上钱”。”哦对，带上钱，多少钱啊”年轻的又望向老头”越多越好，反正最少这个数”老头比划了一下意思是三万。”嗯嗯，越多越好，最少这个数三万”年轻人的大舌头总算说明白了。
捞尸人是黄河上一种特殊的行业，从甘肃一直到小浪底各段都充斥着这种职业，有钱的开条机动船，没钱的就靠一付猪皮筏或小舢板，整天在河面转悠着，碰到尸体如获至宝。老金水干这行也有几年了，前些年从银行贷款搞了个蔬菜大棚，没成想这脚下的黄土除了长沙子再什么也不长，赔了个底瞧天，没办法领着儿子福根占住这河段干起了捞尸的营生，也算兢兢业业，每听到有人来领尸体，务必做到准确无误，可惜黄河上淹死的人倒不少，但来认领的却没几个，每当听到报纸上有说捞尸人一年能挣上十万的，老金水就破口大骂”我啊日他祖上，一年挣十万早就发了，我还用的着住那破窑洞”，而且有些来认领的竟然觉得他价格出的高，掉头就走，连尸体都不要了，气得老金水嗓子眼冒烟”这年头，钱真他妈的比命重要”。
在沟壑纵横的黄土圪圪间，歪歪扭扭的一条泥路通到拦河坝上。一辆尼桑巅巅地驶了过来，在堤坝上停下来，车里的人下来，对着下面老金水爷俩喊道”三叔，三叔”。
”来了，来了”老金水对儿子福根道”记住，别跟着乱插嘴，这家伙可鳖精鳖精的”，说着向成家招手，让他下来。
”扒皮的尸首找到了”成家下来问道。
”找到了，找到了”。
”在哪，我先认认”。
”哎呀，成家侄，这你就放心吧，我们都一个村的，绝对错不了”。
”那我也得先看看啊”。
”哎呀，成家侄，这捞尸的规矩你乍不懂啊，这先看也行，不过…”老金水那意思很明显，看需要给些人民的通行证。
成家马上明白了”我说三叔，咱都是四里五村的，别这么利势好不”。
”那哪行啊，现在离了钱啥事也不行，我们捞尸就这规矩，没法子呀”。
”那看一眼多少钱啊”。
”两千”老金水比平时长了十倍。
”那就不看了，你把它捞上来吧”成家看着水湾里的十几具尸首，肚子里止不住骂这老瓜皮贫钱的八辈子祖宗。
”捞是没问题啊，不过…你给你小舅子出多少钱”。
”这个不是问题，你捞给别人一具多少钱就多少钱，咱们都公理公道的，这不会亏了你”。
老金水摇摇头”这可不行，成家侄，你不知道，扒皮这是我和福根在河上转悠了三天三夜这才捞到的，他的尸体也邪乎，就是不往岸上靠，福根硬是跳下水才把他给捞上来的，所以这价钱我得加加”。
”那加多少”。
金水老汉伸出三根指头。”好，三千就三千，我马上给你”。
老金水一听把脸一板”三千，大侄子你弄明白，我们爷俩这玩命的劳务你就给三千”。
”那是多少”。
”你乍明知故问，不是说了三万”。
成家一听急了，把嘴上的烟卷一摔”我说，三叔，你这是捞命还是捞钱”。
”当然是捞命也是捞钱了，现在这命不就是钱嘛”。
”太多了，我不给”。
”你不给那我也没办法，不过，我可要说明白，这扒皮淹死也有七八天了，眼下春暖花开，你再不赶紧的，到时候开膛破肚，连个全尸也没了”。老金水这时倒不急，吧嗒吧嗒的吸着烟卷，斜着眼看成家的表情。
”再少少，再少少”，成家来回踱了两圈又说道。
老金水摇着头”一分不能少”。接着又说”成家侄，你可是煤老板啊，这三万对你来讲，那不就是几顿饭，几回桑拿嘛”。
成家瞅了他一眼，嘟囔道”我吃饭洗澡这钱又不是白花，我就是欠这小子的”。
老金水又说”你小舅子可是独苗一个，你如果不管了，你老丈人家恐怕也不让，嘿嘿谁让他有你这么个称钱的姐夫呢”。
成家骂道”他狗日的临死也得败我一笔，你说，我平日给他的少吗，花钱给他盖房娶媳妇，一个月就输光了，让他来煤场看煤，偷我的煤”。
”我知道，我知道”。
”要不是我丈母娘在家喊死喊活的，我老婆天天催，说我不管，我还真不管了”。
”就是就是，反正花钱也是最后一回了，以后你让他烦也不会烦你了”。
成家咬咬牙”好吧，三叔，三万就三万”。
”嗯，嗯”。
成家从车里拿出一个包来，连包一起丢给了老金水，“数数…”。
老金水打开包眯着眼看了下，然后交给福根，福根醮着唾沫点了起来。
”三叔，咱可说好了，这人可得给我捞对了，不然，这钱在你手也不是你的”。
”那当然”，老金水拍着胸脯保证。
”你们先捞着，下午我让人来领”，成家说完上车走了。
看着成家的背影，老金水脸上止不住乐开了花，对旁边埋头数钱的儿子说道”数对不”。福根还没数完已一个劲儿的点头”对，对”。
”这下咱们今年的新瓦房可有着落了，盖好房再给你张落个婆姨，你不是看好二狗家的秀了，这下彩礼也足了”，老金水颌下的胡须翘着，憧憬着以后的好年景。
”数完了，把钱给我”，老金水把钱塞到腰裆部，拿麻绳勒了又勒，现在这感觉仿佛腰了挺了，肚子也腆了。
爷俩驾着猪皮筏又漂到了河中浮桥那边，湍急的水打着漩流过，老金水记得儿子就把尸首缠在这边上，这会儿怎么不见了，二人面面而觑，”尸体呢”老金水咆哮道。
”在，在啊”福根的大舌头这时更不灵光了。
老金水照着儿子的后脑瓜扇了一巴掌，”让水冲跑了，你个败家瓜皮，让你藏个尸首你也藏不好，赶紧找”。
爷俩放开筏子在黄河上转悠开了，顺着河直下，就是没见浮尸的影子，老金水的眼都冒金星了，三万块啊，说打就打水漂了。
”哎，那边黑乎乎是啥玩意”福根指着前面水浪里说。
”在哪，快过去”爷俩卖命的划着筏，追了上去。谢天谢地，老金水激动的手乱哆嗦着，终算是又失而复地了。二人把尸首捞了上来，老金水站在猪筏上，看着天水一线气势磅簿的黄河两岸，放肆的吼起了秦腔。
老金水这时也算是志得意满了，这好运来了跑都跑不掉。正要把筏子划回岸，却见从上游迎面漂下一根木头，通身笔直的一根大红松，足有过米粗，这可是盖房当梁干的绝佳木料啊，可把老金水嘴乐歪了，谁说喜事无双降，买这么一根梁干少说也得几千块。
”真是根好木料啊”老金水感叹道，爷俩费力的把木头截了下来，”太沉了，咱们这筏子能拖的动它吗”。福根有点心虚。
”怎么不能，多卖卖力气，到手的财你能不要啊”。
老金水拿出绳子把红松的一头绑住，栓在皮筏子上。”划，使劲划”回头对儿子道。
木头的拽力把船尾几乎都浸在了水里，船头翘着，皮筏子头重脚轻的把岸边靠，”划稳了，马上就到岸了”老金水边划嘴里边嚷嚷着。可惜他们这时是逆流而上，浪迎头打来，松木受到了河水的阻力，在水中一翻，绳子也拧劲了，无论爷俩怎样使劲，但木头象偏跟他们作对，就是原地打晃。老金水脸上冒着汗珠。一筹莫展。
”这木头太沉了，咱们带不动它，要是有条机动船就好了”。
”等着，这趟回家咱们就买”老金水看着要到手的红松，忽然有了主意，”我下水给它扳正，扳正就好了”说完要下去，忽然又想起腰间缠的三万块，对儿子道”还是你下去吧，咱们拚了命也不能把到手的财物扔了，今晚回去让你娘把羊宰了，开开荤”。
虽已开春，但河水混着山上的雪水，仍是冰冷刺骨，福根跳进水里，不禁打了个寒战，老金水也有些担心”没事吧”，福根拨弄两下头”没事，没事”。老金水知道儿子的水性，也就放心了。
福根游到木头跟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又推得跟筏子一条直线了，老金水抡开双臂猛划着，”你先扳住了，等过了这段险滩就好了”。
老金水正说着，忽然觉得儿子不太对劲，脸色发青，在水面上两只手挣扎着，已抱不住那根木头。”福根，你乍了”
”爹，我不好，腿抽筋了”说着嘴里已呛了几口水，眼看就往下沉。
”福根，福根”还没等老金下水来救，木头一个趔趄，又翻了个，绳子一拧，猪皮筏随着绳子一下扣了过去，待老金水挣扎着浮出了水面，再找儿子的踪影，咆哮的黄河水上，除了翻腾的水沫，再看不到任何迹象。
老金水一会儿游在水面，一会儿潜到水下，直把他冻的再也在水里呆不住了，抖索着爬回了猪皮筏上，支起身往四周望着，”儿啊”整个黄河岸都听得到他这一声嘶哑的吼叫，象憋足劲拉出了一泡屎再也没有了力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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