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已故50年了。对于父亲的死,我愧疚之心与日俱增。父亲辛劳一生,几乎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为了我活活地饿死了,只要忆起父亲,我的心就隐隐作痛,深感是个不孝的罪人。
(一)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一九六一年春,安徽不少地方又和六零年春天一样出现了饿死人的情况。当时我是凤阳实验小学教师,我们的口粮标准:每人每月27斤,还美其名曰节约2斤,实际25斤并非都是大米白面,其中有6斤是山芋干或无粮面(稻糠、山芋秧加工的),鱼肉禽蛋和豆制品少得可怜,还要凭票供应,就连蔬菜也是按人定量在指定的供应点才能买到。当时不论机关、学校、工厂、街道还是农村生产队一律办起了大食堂,吃大锅饭(不准一家一户烧饭吃),绝大部分的人由于天天吃不饱,长期处在饥饿之中而面黄肌瘦或者浮肿,父亲看我浮肿得厉害,还要天天给学生上体育课,怕我支持不住,他总是在我吃饭之前从自己应得的那份饭菜中拨一部分放在我的碗里,然后自己匆匆吃完早早离开食堂。食堂做饭的柳师傅看父亲天天如此,就对我说:“周老师,你父亲为了你天天这样下去不行!你得想个办法才是。”
我思前想后决定把父亲应得的那份口粮拿回家,再设法买些能吃的东西一块放在家里,让妻子偷偷地烧着给他吃,兴许会好些。父亲原先不同意,我好说歹说他才勉强答应。送父亲的当天晚上,我和妻子连夜回到学校,第二天一早经校长同意从学校借200元钱,然后私下里托人从黑市高价买了两只鸡、30个鸡蛋,晚上又从蔬菜队一位学生家里偷买了200斤大白菜,连夜用板车拉回家里,天亮了,父亲看到我俩拉回来这么多好吃的东西,真是又惊又喜。“买这些东西要不少钱吧?”父亲问。“一共200块钱,是从学校借的。”我随口应答。“你每月29元工资,借这么多钱怎么还?”父亲埋怨的口气说。“爸,您不用担心,校长说了每月从我工资中还5元慢慢会还上的,再说,您的身体也太虚弱了……”没等我把话说完父亲就说:“我年岁大了,又不能干啥,是能死得着的人了,你们俩才要注意身体!”我知道父亲是心疼借得钱多了。
我临回校时对父亲说:“爸,我和夕兰商量好了,你除了每天吃定量的口粮和蔬菜再吃一个鸡蛋,过10天半月吃一只鸡,支持到午收兴许就好了。”“你回校上课吧,家里你不用操心了。”父亲一直把我送到村口。没想到这是最后的绝别。
我回校的第三天,父亲只吃两个鸡蛋,剩下的鸡蛋和两只鸡全卖掉了。
半个月后的一个晚上,我心神不安,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大约11点钟,堂兄桂安、侄儿言昌突然赶来告诉我,父亲已经不行了,我急匆匆赶到家,见父亲已静静地躺在铺着麦草的地上,“爸!”我扑通一下脆在父亲的身边,屋里哭声骤起……我借着灰暗的煤油灯光仔细打量着父亲,他面色灰白,颧骨凸起,两眼凹陷,嘴半张着,眼半闭着,可见他临终时多么痛苦和无奈。站在我身后的桂安哥说:“桂友,不是我说你,你就不该让五叔回来。”站在我旁边的树让叔说:“桂友,你爸没有病,他是活活饿死的,听说你买回的鸡和鸡蛋,他没舍得吃全给卖了,他太心疼你了桂友!”看着爸那痛苦的面容,听着哥、叔一席话,我的心像刀割的一样疼痛,我没哭出声来就昏过去了…… 当我感觉有人掐我人中穴才慢慢醒过来,只听堂五嫂在说:“桂友啊!你大声哭出来吧,哭出声会好受些。”三伯家的堂姐一边用温湿毛巾为爸擦眼睛和嘴,一边哭诉着:“五叔啊!桂友回来了,你也看到了,你闭上眼吧,你口眼不闭,桂友更难过。”五嫂接着说:“叔啊!我知道,你是怪罪桂友和夕兰他俩没生个孩子是吧?要怪只能怪罪这世道,连饭都吃不饱,哪里会有孩子,我们庄上这两年连一个孩子都没生,叔啊,你只要闭上口眼,他们会生孩子的……”也许是温湿毛巾擦洗的时间长了,爸的口眼终于都合上了。
当我又一次醒来的时候才知道天已经快晌午了,学校邹校长和李会计从凤阳用板车拉来一口棺材,姐姐姐夫他们早来了,一直在忙碌着,由于我处在半昏迷状态,家里边来了哪些亲朋好友以及怎么忙碌的我都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我头顶白布被两人架着领着父亲的棺材到家西和母亲的坟合葬了。后来我迷迷糊糊又睡了两天才勉强支撑着起来。当我和妻子还有姐姐一起整理父亲遗物时,才发现在父亲的旧木箱子里边放着一百多块钱,这时姐姐又哭了起来:“爸,这就是你卖鸡和鸡蛋的钱吧!不要命还要钱干什么?再说你们俩,好不容易才买到的能救命的东西,怎么能还让爸拿去卖了,就眼看着爸活活地饿死了……”妻子哭得更伤心:“都怪我没有照顾好爸,怪我没有把爸卖鸡和鸡蛋的事去凤阳告诉你弟弟,都怪我……”
后来我渐渐地意识到,父亲留下的不仅仅是钱,而是无言的父爱,它与母爱同样伟大,而且比母爱更凝重、更深沉!
(二)
父亲生于1897年,原本是农民,和许多农民一样朴实、敦厚、勤劳、善良,长年累月拼命劳动,仍然过着贫穷苦难的日子。父亲没有上过学,深知不识字的苦与难,他发现农村和城市凡是日子过得好一些的,多数是有文化的人家。所以他总想让我读书识字,可是附近几个村都没有学校,于是父亲决定卖地去城市里做临时工也要供我去市里上学。从决定让我上学之时起,父亲就经常给我讲读书识字的好处。
一九四六年我十岁了,父亲在母亲的支持下一狠心卖了两亩水田,花钱托人在蚌埠一号码头找个临时搬运工,同时让我随义父(铁路工人)姓吴取名锡山,送进了蚌埠火车站东头“扶轮小学”(铁一小前身)我上学了。从我上学的时候起父亲一有空就给我讲《头悬梁锥刺股》、《凿壁偷光》、《程门立雪》等故事,使我从小懂得刻苦学习。仅上学两年,因“徐蚌会战”学校停办了,我失学了;父亲停工了,我们又回到了乡下。这时父亲不知从哪里找来《百家姓》和《三字经》,一边教我背一边讲《岳母刺字》、《二十四孝》等故事,要我学古人长大了报效国家,孝顺父母。
四九年新年伊始,蚌埠解放了。不久父亲又回到一号码头成了真正的搬运工人;我跟大人们一块上了识字班,五二年,司马庄办起了完小,我报名上了五年级,五四年小学毕业考入了凤阳中学,五七年考入灵壁师范,五八年速成班毕业分配到凤阳实验小学任教。在此期间父亲参加了搬运工会,由于他工作积极热情又肯帮助人,经常受到上级表扬和奖励,五五年还被大家推举为工会名誉主[xi],五七年初夏,年满60岁的父亲办理了退休手续,一次性领取了退休金七百多元,存入银行仅四个小时,被一个坏人编造谎言把全部退休金给骗走了,当父亲得知受骗上当之后一气之下病倒了。
当时我正在凤中紧张复习迎接毕业考试,得知这个不好消息,连夜回家,第二天一早我和妻子来到父亲床边,父亲一见到我俩就流着泪说:“这些退休金存入银行是为了给你将来上大学的,可现在……”我连忙插话:“爸,事情过去了,不要再想了,保重身体要紧;我想好了,上师范不要钱,还能尽快出来找工作,比上大学好,你就放心吧。”他见我俩没有埋怨只是安慰,病很快就好了,不久他去了户口所在街道大舞台居委会上班了,直到六o年夏天,才辞去居委会工作,离开蚌埠来到凤阳和我一起生活。
父亲一向没有什么病,身体一直很好,来到我们学校正是学校放暑假的时候,校院内杂草丛生,他几乎天天除草,打扫卫生,帮大厨房柳师傅干杂活,从没有要一分钱的报酬。更重要的是和我住在一起之后特别关心、爱护我、念念不忘地教育我、不厌其烦地给我讲做人的道理:“做人一辈子都是讲义气守信用;为人要忠厚老实,做事要认真踏实;对人要以诚相待,还要能吃亏忍让,千万不可欺人、骗人、占人家便宜;要记住别人对自己的好处,不要记对自己不好的人和事;以和为贵与人为善;为人要有良心、孝心、爱心、同情心,不要存有报复、害人之心;人一辈子只能做善事、做好人,不可做恶事、做坏人……”
父亲就是这么教育我的,他一辈子也是这么做的。在家里与母亲和睦相处,从我记事时起到母亲五二年因病去世,父母亲从没吵过嘴打过架;对两个姐姐和我更是疼爱有佳,我们从小到大,父亲只是耐心地教育我们,一次也没有打骂过我们。他是我们最好的父亲。在外更是受到大家的称赞,他自己非常俭朴,但对人却不吝啬,我们家并不富裕,可是乡亲们谁家遇到灾祸或什么难处他总是尽量接济或帮助人家渡过难关,在搬运工会更是有口皆碑,一直受到大家的尊敬和拥戴。
父亲为人处事永远是我学习的榜样,他的谆谆教诲我将永远铭刻在心。
(2010.6)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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