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我们家一年四季最常吃的两道菜就是——煎鸡蛋、炖土豆，如有客人前来需要招待，这两道菜同样也是必不可少的。这缘于无论岁月如何变幻，我们那个常年堆满了庄稼秸杆和农具的小院里，都放养着一只只“咯咯咯”叫唤的母鸡；而那种比鸡蛋稍大一点、名字唤作“小白花”的土豆，则因父亲喜欢它圆润细腻的模样，说炖熟吃起来又香又面，也是年年开春必须种下的。

我们村的其他人家也大抵如此，好在每家每户的做法不尽相同，所以吃出来的味道也就不太一样。母亲通常的做法是：把当佐料的干辣椒或鲜辣椒剁成细丁，然后放在滚烫的花生油里炸，再把一个个鸡蛋打碎放进去，于是经过一番煎炒，一盘油腻腻、香喷喷、黄灿灿的鸡蛋饼就出了锅，因为母亲用的是烧木柴的地锅，火苗温吞吞的，所以多煎一段时间，让芬芳四溢的花生油被碎鸡蛋吸透再出锅，也是看不出焦糊模样的；至于土豆，母亲喜欢切成不规则的块状，在热油里爆炒一番后浇上井水慢炖，直至吃起来绵软爽口。

麦黄时节，看到村东小菜园里的土豆又长成了，母亲便叫上我一起去刨。那是一个夕阳红彤彤的傍晚时分，墨绿肥厚的土豆叶还在晚风里飘摇，根本还看不出土豆成熟的任何迹象，但等母亲拿一把头，轻轻划拉开土豆叶下松软的泥土，一个个鸡蛋样大小的淡黄色土豆，便争先恐后地“咕噜噜”滚出地面。我随手拿起一个捧在手心，它就像刚出生婴儿的皮肤光滑细腻，让人不由不心怀怜惜地轻手轻脚，害怕一不小心碰破了它，而母亲的脸颊，则早已笑盈盈地裂成了一朵灿烂的山杏花，她边刨边自言自语道：“我忙的连水都没捞着给它浇，它还能长这么大个头，真是不容易啊！”天色将黑，当我们从小菜园走回家的时候，居然从这种下的几厘地的土豆秧上，摘下了满满两大筐新鲜土豆，一路上我用小铁车小心翼翼地推着，唯恐碰破一点它们娇嫩的皮肤。

家里有了新土豆，加之小菜园里的其它蔬菜还没长出来，麦收时节又都忙得没人赶集上店去买，于是母亲就上顿下顿地炖土豆给我们吃。刚开始那几日，我还吃得津津有味，感到这新摘下的“小白花”味道的确鲜嫩润滑，但后来我就承受不了，越吃越觉得有一股子土腥气直往嗓子眼里钻，以至再也难以下咽，就是宁肯就咸菜丝或干吃饭，闲置的筷子也再不愿去触碰它。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就变着花样地烀土豆片、炒土豆丝，可我尝了几次还是吃不下去。于是母亲又煎鸡蛋，谁知把煎鸡蛋吃了几天后，她接着做了鸡蛋汤、鸡蛋羹、鸡蛋面，煮了咸鸡蛋，甚至土豆、鸡蛋做成的几样菜肴一齐都端上了饭桌，我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食欲……我明显地消瘦了下去，母亲也准备赶紧把麦子割完，去十多里山路之外的镇上赶集买菜了。

一天中午在家歇晌，我在院子里闲逛时，走过搁置杂物的西屋，看到一只小眼铮亮的芦花鸡，正警惕地趴在一个少边缺沿的破泥罐里，我以为它在下蛋呢，就像它一样回瞪了一眼再没理会它，谁知我傍晚回来，看见它依然趴在那里，如同修行打坐的老僧一动不动，只是黄豆粒样的小眼一如既往地炯炯有神。我纳闷得不行，忙去问正在烧火做饭的母亲。不料一提到这只鸡，本来高声大嗓的她声音更大了，“这个不长进的花尾巴，它除了饿极了出来找点东西吃，一天到晚都趴在里面抱窝孵小鸡呢，都十几天了一直不肯离窝，你想孵出一只小鸡得需要二十一天，可它还接二连三地下着蛋，咱们又不能拾了吃，哎，真没办法啊，只好随它去了。”母亲的话语里明显充满了爱恨交加的味道，而我却不由蓦地对这只表面凶恶的芦花鸡充满了崇敬之情。

也许是好奇，当我再次来到破陶罐前，试图扒拉开它披散的翅膀，想看看到底有多少个鸡蛋时，结果我的手刚刚伸过去，就被它尖硬如铁的嘴巴狠狠啄了一下，疼得我不由慌忙缩回来。过了一会，我又不甘心地找来一双棉手套戴上，这次，虽然它依然不停地对我啄来啄去，但我还是弄清了它滚烫的翅膀底下，埋藏着八枚温热的小鸡蛋……从此，我割麦或干别的农活回来，总要去平时并不怎么进入的西屋几趟，去看看它辛苦孕育的生命是否诞生。我的关注没有白费，第六天清晨，当我又一次来到这里时，居然真的看到一只黄灿灿、毛茸茸的小鸡崽一边站在芦花鸡的翅膀上，一边“唧唧”地不停鸣叫着，而在泥罐里的另一侧，却散落着几片破碎的蛋壳。忍受着被啄的危险，我急忙把那只小鸡崽抓在手里，我要赶紧把它交给母亲，让她老人家找来小米去喂喂这出生不久的小生命……

也许是亲眼看到了一只小鸡的产生是如此艰难，想到了年迈的父母多像土豆在泥土之外扎根坚守乡村，再吃饭的时候，不管母亲做的菜是不是煎鸡蛋或炖土豆，我一下子就有了好胃口，顿顿都吃的既香甜又饱胀。母亲以为我对她做的饭菜开始适应并满意起来，于是也就很少再提赶集买菜的事了。

帮日益苍老的父母割罢麦子，又种上玉米，我回城已有十几天了，饿肚子或吃不好的时候，我总想回去再吃一顿母亲做的煎鸡蛋、炖土豆，也很牵挂那只眼神亮晶晶的芦花鸡，不知如今它已孵化出多少小鸡，又能坚持多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