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炎热的夏天,我还是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孩子。我在村子里,每一次走到大街上,总是享有这样的特权——可以把鼻涕流到嘴巴里也不知道甩掉,可以整天赤着脚丫,在村子的街头巷尾奔来跑去,可以一天到晚饿着肚子,不知道忧愁为何物地裸奔。因为那是我赤脚走路的年代,尤其是夏天的季节,在我四岁之前,从来没有穿过衣服,也没有穿过鞋子。
在我出生的一九七四年,也就是七十年代中期,当时的农村生活,仍然是一个缺衣少食的年代,仍然是一个充满饥荒的年代。在我童心不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记忆中,我深切地记得,当时中国的老百姓还在搞分产到户的活动。关于生产队的活动,在我幼小的脑瓜中,也多多少少的留下一点印象。因为当时,有的老百姓没有分到尚好的地块,他们为此发生争执,在田间地头闹得不可开交。有些分到好地块的老百姓,他们装作哑巴不吭一声,寻找一块石头,或者是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木楔子,死死地定在田地块的分界线上,这就是这一庄户人家和那一人家的楚河汉界。
在耕田种地的其间,有些霸道的老百姓,他们根本不遵守规矩,时常在耕田种地的过程中强制霸占和侵犯邻居的分界线。这样的强权霸占和侵犯,在我们家中也发生过一次。因为我父亲是一位忠厚的老实人。有一位挨地边的村里人,他平日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在八十年代初期就外出招摇撞骗。他耕田种地不在行,但是他为人处事很霸道,总是喜欢霸占我们家的田地。
我父亲不爱与人争执,忍气吞声了七八年,年年闹得我们家中的粮食不够吃,因此也没有少让我的妹妹和弟弟们忍饥挨饿。这样的事情发生之后,一直演变到九十年代中期,应该是在九五年,我才为老实巴交的父亲平了反。
在这里,我顺便交代一下平反的过程。因为那一个村里人不务正业,平常爱喝酒骂街,没有人能管得了。有一次我从洛阳回老家,洛阳刑警队的一位好友相随。我们去镇上的饭店吃饭,当时他也在饭店就餐。因为他平日里就瞧不起穷苦人,尤其是像我父亲这样老实人的儿子。他见面就想挖苦我,讽刺我。因为他年轻的时候当过教师,口才不减当年,尚且很好。我这一个年轻人,简直是一个小兵卒遇到一个大秀才,斗不过他杰出的口才。我的脾气很大,不甘心服输。我先是摔了他的酒瓶子,然后三两拳打掉了他一颗门牙……
事情到此结束,后来他每次见到我,或者是见到我老实巴交的父亲,再也不敢胡乱放肆,关于霸占我们家田地地边的事情,从此烟消云散。我们家中的粮食,从此也吃不完了。关于霸占我们地边的这一位村里人,现如今他的骨头已经化作尘埃,埋在村外的一片黄土地,再也见不到天日了。
现在这年月,类似于这样霸占地边的事情,在农村几乎是不存在了。原因是现在的人们,他们的日子好过了,家中有吃不完的粮食。现如今的人们,他们吃饱了,喝足了,穿暖了,他们都知道关爱自己的脸面了。况且有一部分老百姓,他们连自家的田地都不想耕种,一心只想往外面的世界奔走,所以他们更是没有必要干那种缺德事儿。
现在回想起我的童年,令人感慨的事情很多。其实,我是一个很蠢笨的孩子,正是因为我的超级蠢笨,才坚定和培养了我超强的记忆力。当时除了我学习不好,脑瓜子蠢笨之外,只要是我从童年到现在,所经历过的事情,几乎是不曾忘记的,而且记忆犹新,如现眼前。
我清晰地记得,当年生产队的麦收季节,年岁大的牛板赶着黄牛拉麦子,生铁轱辘的板车套上黄牛,这就是牛板赶牲口拉车的差事。
根据我当时的记忆,一个牛板能赶上这样的牛车,他在村子里的威信,他在一个村子里的能耐,丝毫不亚于今天那些在单位给领导开车的专车司机们。他们手里拿着牛鞭子,戴着一顶金黄的麦草帽子,嘴巴里叼着一根自卷的烟卷,吆五喝六地赶着拉车的牛,不时挥舞着手中的牛皮鞭子——喔喔喔——咧咧咧……
那激动人心的收获场景,流血流汗的年代,面对农业的逐渐机械化,农业的逐渐现代化,曾经的往事,今天永远不会重现眼前了。这些喧嚣闹嚷的麦收场景,都已经成为过去的老黄历了,刻入了一个时代的记忆中。尤其是当年那些赶牛车的人,他们的音容笑貌也早已悄然消失,因为他们很久以前,都已经去世了。
当年的夏天,我因为家里贫穷,没有凉鞋穿,尤其是夏天日当午时,乡村内外的黄土路被太阳炽烤得烫我的小脚丫,可是我没有凉鞋穿,天生活泼的个性,怎能会让脚丫子闲着?所以我尤其需要出门走路,而且我赤着脚丫跟随母亲,到田地间收麦子,田地间收割过的麦子,留下了三两寸长短的麦茬,这些麦茬扎我的小脚丫。我小心翼翼地跟随在母亲身后,看着母亲在太阳底下,汗流浃背地挥舞着镰刀收割麦子。
那时候,是属于我的童年,我光着屁股,赤着小脚丫,跟随在母亲身后,也被火辣辣的太阳晒得满头是汗水。母亲用镰刀收割一会儿麦子,她趁着在一旁监工的生产队长不注意,抓起一把麦子,捆扎在一起。那些凑在一团的金黄色麦穗,俨然是一朵碗口大小的花朵,它在炽热的阳光下尽情地绽放。母亲把这一束麦子塞到我的小手里,然后她哄着我,让我悄然拿回家去。我不想拿,也许是感觉太累吧!母亲大呼小叫地吵我,她骂我不懂事——其实,我还是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能懂什么事儿?
我执拗不过母亲,拿起母亲扎束的金黄色的麦穗,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赤脚的小脚丫走出麦田,顺着一条小路返回村子,一路小跑地往家中赶。虽然我那时很小,但是我似乎明白,这样的行为是要遭到大人谴责的。
我的担心终于发生了。因为在我将要走到村子的时候,村长在村子的路口堵住了我。他气势汹汹地夺走了我手中的麦子……村长气势汹汹的样子,吓得我哇哇大哭起来。这一件事情,在我心中掩藏了好多年,直到今日才把它拿出来见一见阳光。当年的那一位村长,他在今年春节的时候,因为它的高血压病突然复发,造成了脑溢血,在医院昏迷三天之后,就不省人事。因为死人和活人争抢土地的矛盾十分突出,他的尸体按照规定需要火化,可是他的族里人不甘心,在村外绿油油的麦田挖一个深坑,把它偷偷地掩埋了。
村里的张大爷是一位单身汉子,我赤脚走路的时候,他还很年轻。虽然他头发和胡须白了,但是他身体十分硬朗,平日里喜欢在碎石杂草丛中开垦荒地,经他手料理过的土地,后来都生长出了庄稼。后来我长大了,经常见到他在田地间弓着腰劳作。
我和张大爷之间的感情,是村子里任何一个外姓人都无法代替的。虽然我当时年龄小,还是一个赤脚走路的童子,但是我的小脑瓜中怎么也抹不去张大爷的音容笑貌。
张大爷会修补鞋子,那时候不像是现在,无论是城市人,或者是乡村的人们,他们都穿牛皮鞋子。那时候穿牛皮鞋子的,都是大疙瘩头,比如毛泽东,像他这样伟大的领袖,就是穿着这样的方头牛皮鞋子。还有就是中国的十大元帅,他们骑着高头大马,穿着铮亮的牛皮方头鞋子,威风凛凛的,不减当年奋勇杀敌的英雄气概!现在不一样了,一个收废品捡破烂的都穿牛皮鞋子。有些老百姓耕田种地,动不动就下馆子,甚至我亲眼见过,有一部分腰包鼓起来的农民朋友,他们开着小轿车到田地间给庄稼打农药。
张大爷当年所修补的鞋子,都是一些布鞋,也就是女人们用手工做出来的鞋底子。有些农民的鞋底子磨透了,鞋帮子还好,舍不得扔掉,他们到张大爷那里修补。张大爷拿出板车的废旧轮胎,用刀子割下来一块,然后用钉子钉在布底鞋跟上。这样修补出来的鞋子,穿上很结实,不容易磨破鞋底子。
张大爷不但在村子里修鞋,而且他还时常拉着一个小板车,带上自己的修鞋工具,逢集赶集,热心为人民服务。因为我们算是邻居,我小时候虽然吃的不好,但是肚皮很大。他爱在我的肚皮上,用手指划拉我的肚皮。张大爷划拉我肚皮的时候,他总是咧开干瘪的嘴唇,笑着说道:“让我看一看,你的西瓜长熟了没有……吃西瓜啦……嘿嘿……”
张大爷不但爱逗我开心,而且他每一次赶会赶集回来,总是不会忘记给我捎带好吃的。例如他给我捎带几个火红的软柿子,或者是三五个水煎包子,亦或是几根金黄色的软油条……
张大爷对我的爱,我到现在也无法忘记。虽然我那时候是一个赤脚走路的童子,但我清楚地记得,他每一次赶会赶集回来,总是让我推他的板车轱辘玩耍。有一次,我玩耍时不小心,磕伤了我的小嘴巴。张大爷听到我狼嚎一般的哇哇大哭声,他健步如飞地从屋子里窜出来,把我抱在怀里,给我买一个吹泡儿和两毛钱的糖块。我摸一把眼泪,吃着张大爷给我买的糖块,吹着呜哩哇啦乱叫唤的吹泡儿,又开心地到一旁玩耍板车轱辘去了。
后来,张大爷越来越年老了,而我也在一天一天渐渐地长大。我三番五次地走出家门,又三番五次地从外面回来,却很少见到张大爷。有一次,我冒然地问母亲:“张大爷怎么不见了?”
母亲笑着对我说:“孩子,您张大爷年龄大了,他在咱们镇上的敬老院养老呢!你问他干什么?”
我闷闷地回答:“不干啥,随便问一问……”
母亲又说:“孩子,你去看一看您张大爷吧!在你小的时候,您张大爷待你很亲近……”
我听着母亲的话,转身朝门外走去。我真的想念张大爷了。因此,我特意买上一些点心前去探望。当我搭车到我们的镇上,将要走到敬老院门口的时候,就远远地看见张大爷了。他在敬老院门口的柏油马路旁边摆设一个修鞋的摊子。我快步走到张大爷身边,话语梗塞地叫一声:“张大爷……”
张大爷已经认不出我是谁了,他戴着一副老花镜,十分诧异地凝视着我,十分淡然地问道:“你是谁呀?”
我望着老眼昏花的张大爷,心里酸酸的,眼睛逐渐地湿润了。当我说出我的名字,张大爷依然像是当年一样,他十分爽朗地微笑着,对我嘘寒问暖,探问我的一切。我们在闲聊的间隙里,我悄然发现,张大爷的眼睛里,他的泪花花扑簌而下了。
现如今,张大爷已经去世了。今生今世,我再也见不到张大爷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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