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乡里最忙的不是一把手书记,而是通讯员老薛。
老薛六十岁左右,光头,络腮胡子,个头粗壮,面善且不木讷,是乡里资格最老、阅历最深的编外长期聘用人员,在三十年不到的时间里,亲眼见证了二十多个书记乡长的来来往往和走走停停,至于副书记、副乡长这一级干部,究竟走了多少,来了多少,即使是老薛这样的资深见证人,也得在晌午饭没吃的状态下才能说清楚。
在乡里,每年的三百六十五天,老薛几乎每天都是两眼一睁忙到熄灯,不是往村里送通知,就是朝乡直机关发文件,尽管是这样,乡里随便谁个找他代班他还都能做到有求必应,所以,大家都说,乡里离了一把手书记不行,离了老薛那就更加不行了。
乡党政办公室主任早早晚晚的有私事要办,老薛就是临时的办公室主任;乡里传真员家里有事,把传真室钥匙朝老薛手里这么一撂,就利索的大撒把走了,保证传真机是该收的眨眼工夫就能收过来,该传出去的也会一秒钟都不耽误的给传出去。
自从兴起什么无线传真到改成什么有线传真,一连二十多年,乡党政办公室主任每一回去参加县委办公室或者县政府办公室召开的全县办公室工作会议,这个乡的办公室工作都是理直气壮的全县第一名。其中原因固然很多,但与老薛几十年如一日保质保量的坚守岗位是绝对分不开的。
所以,每一回这类会议散了以后,乡党政办公室主任都得像模像样的请老薛海喝一顿,奖金奖品的都和老薛对半分,实在不能对半分的奖品,就都给老薛。
相比之下,老薛帮忙代班最多的还是当临时广播员。
快三十年的时光,弹指一挥间,老薛无论给谁个代班,都没出过差错,但是唯独在即将告老还乡的当口上给广播员代最后一次班,却出了一回子政治事故,而且这个政治事故还跟女人沾了边。
这年冬天的一天晚黑,西北风呜呜叫的不住气刮,与此同时,天地之间还飘洒着不大不小的雪花片子,于是,怪好几个路远没回家的人,就院里院外地任哪找老薛打牌,找了好大一阵子,才在广播室里找到老薛。
老薛正在给新来的广播员代班。
广播员是个借调女老师,跟乡长一起到广东招商引资去了,临走前,连一个字也没对老薛说,先是赏给老薛一个媚眼,外加朝他撅了一下湿漉漉、通溜溜红的嘴唇子,接着,把一小串子钥匙朝老薛手心里一塞,然后就腚瓣子一扭一扭的、步履轻盈的飘走了。
一瞬间,老薛浑身上下就跟挨电打了似的,先是愣了片刻,接着就一边享用着手心里的温柔,一边兴冲冲地窜上了三楼西头的广播室。
这个时候,老薛对牌友们说,今晚黑里你说八个一样的、你就是把话说的比鳖蛋还圆,俺也不能离开广播室,一会子书记要来开广播会,说是马上要计划生育突击月了,省里还要来暗访计划生育突击月开展情况呢,书记昨天晌午饭头了就对俺说了,今晚黑得要开个广播会安排安排、布置布置,不信你看看,就连这话筒子开关俺都给打开了,就等着书记来对广大干群广播重要讲话了。
大家七嘴八舌的发表着不同意见,但是只有一人说的话对了老薛的胃口,这个人是这样说的,哎,你要是离不开,那俺们就来广播室里打牌怎么样,正好这里还有空调?
老薛眉头立马一展,笑了,说,ok!管呢!
于是乎,大家就在广播室里打牌的打牌、看牌的看牌、你方唱罢我登场了。
快到晚黑七点钟,书记来电话了,说广播会改成明天晚黑再开,晌午喝多了,晚黑还要接着喝呢,今晚黑里就不开了。
广播室里立马群情雀跃、欢声雷动!
这样一来,这个牌啊,就越打兴趣越浓了,到了八点半县里电台节目播送完了以后,老薛就忘了把扩音机、发射机等等设备给关上了。
这个牌桌上下,无论是打牌的还是看牌的,其实图的不是那一些子牌,而是图的一个乐,一个热乎,所以呢,要乐,要热乎,就得说话,说旁的话也乏味,于是,就说段子,说段子,素段子也感觉乏味,要感觉有味道,有咂头,想过瘾尽兴,那就得说荤段子,听荤段子。
一提荤段子,大家身心疲劳顿时隐身,就这样,你说一段,我说一段,说着说着,就轮到老薛说了。
老薛一边在自己的数据库里搜索着,一边声振寰宇的咳嗽几声,接着运足丹田元气,使大劲朝墙角方向吐出去一大口夹杂着浓烈烟酒味道的唾沫水,然后就有声有色地打开了话匣子。
二
老薛说,话说乡政府大院子里面,有天晚黑有间屋里头是一会子有亮一会子没有亮,这个不正常的现象挨老资格通讯员老薛先生注意到了。
当兵出身的老薛先生,敌情观念是强得很哪,只见这位老薛先生轻手轻脚的运动到那间屋的窗户底下,欠起脚后跟子,把右眼珠子紧紧贴在最左边一扇窗户中间一块玻璃的下沿子朝里头这么一看,哎嗨,就看见屋里边的不寻常画面了。
明亮的灯光下,某某领导浑身上下连一根布丝子也没顾得上穿,正在认认真真地给一名女同志检查身体呢,这名女同志也跟某某领导保持着高度一致,也是没有舍得朝自己身上套上一星一点的遮丑物件。
某某领导有回子命令老薛先生用旧报纸把他屋里的窗户玻璃从里面都给糊上,那时候老薛先生就多留了一个心眼了,在那间屋的最左边一扇窗户和最右边一扇窗户中间一块玻璃下沿子都各自留出了一道子一个毫米不到的缝隙没有糊严实,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这就只有问天、问地、问老薛先生了。
就在老薛先生刚刚看到这个激动人心的场景,正在口干舌燥、嗓眼发紧、恨不得把刚刚泉上来的口水都咽下去的紧要关头,屋里的灯光突然灭了。
老薛先生的心里头顿时就是一个直线坠落,心想,我的个乖乖,坏事了,自己被屋里人发现了,顿时紧张得连喘气都喘不匀乎了。
过了一会子,屋里边个竟然有人说话了。
屋里头黢溜溜黑,任啥也看不见,尽管老薛先生把左眼珠子也使唤上了,但是也无济于事,连一点点的忙也没帮上不说了,还连带着把所有的眼珠子都给累酸了,于是,老薛先生就只好轮流使唤着两个眼珠子。
在一空黑暗中,女的说,你对我说,这是什么地方?说对了,俺就让你使大劲弄,你有多大劲就使多大劲,哪怕你把吃奶的劲使出来都管。
男的说,这个好回答。这是×。
呸!女的不知朝什么方向吐了一口唾沫星子,然后说,不许说流氓话的,你得说文明语言才管来,不然不算数。
男的想,不算数,就不让弄啊,于是,就灵机一动,想起手机里头朋友发来的一个荤段子,就坏坏的回答说,我知道了,这里是——桃花、盛开、的、地方!
女的嘿嘿嘿的笑了一会子,然后好像本着脸、表情严肃的说,回答错误,扣十分。不过呢,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
过了一会,男的回答,这里、是、人类、进出口、公司。
女的又嘿嘿嘿的笑了,然后又说,再次回答错误,再扣十分。
男的央求着,说话语气有了几分低三下四,男的说,要不然,你让我弄完我再回答你吧,我正难受着呢,头脑不清醒了,思维混乱了,弄完好受了,肯定能回答正确。管不管?啊?
女的立马回答,不管,就不管,说过的话就得坚决做到,这不是你开会时经常说的吗?怎么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呢?嗯?大领导?
男的顿时无语,不再吱声了。
女的也不再继续说话了,只顾着哼哼唧唧的享受着领导的劳动果实了,又过了老大一会子,女的才声音幽幽的接着说,乖,看样子,今晚黑里,你是真的回答不出来喽,乖,我也难受的快忍不下去了,都是你这个血孬熊招撩的,坏蛋!要不……干脆,你姐我就暂且饶了你这一回,我把正确答案告诉你吧,这里啊,是--生你、养你、的、地方啊!哈哈哈哈……
听到这里哦,竟然连老薛先生自己也实在忍不住了,就噗哧一下子笑了,紧接着,就赶紧的低着头、弯着腰、捂着鼻窟子、连带着捂着嘴唇子,踮起脚尖子,一路小碎步子跑走了。
老薛先生都跑到自己的屋里头了,还在笑呢,笑着笑着,就想,那间屋里头,那两个小孬熊孩子现在可能正在热火朝天的干活呢,于是,就从屋里边个找出来一小截子开会剩的鞭炮,悄悄地拿到那间屋里正在干活的窗户下面,用烟头点着了就跑。
只听见,在春夜里,在安安静静的天地之间,在天地之间的那个窗户底下,突然就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咣——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咣——的震响了怪好一大气子。
老薛先生听了一会子鞭炮声震响的长度,心里就吃了一惊,乖乖,坏事了,自己本来想燃放上一回子开会剩的那一小截子鞭炮的,谁知道,自个一激动,拿错了,把后天开“迎奥运、保稳定先进单位先进个人表彰会”用的五千头鞭炮给拿过去放了。
第二天早清子开饭时,老薛先生瞟了怪好几回眼角子,都看见那两个人还脸不变红心不乱跳的该怎么吃大馍还怎么吃大馍,该怎么喝稀饭还怎么喝稀饭呢,就跟那一长串子鞭炮白炸了似的。
看见一对偷情男女都没挨炸憨,老薛先生这才把自己的心给完全的放到自己的狗肚子里头去了。
同时呢,老薛先生也感慨良多,在心里自己对自己说,唉,这个世道,真的是越变越奇妙了啊!
大家听着听着,就不住气的笑了,越朝下听就笑得越很,到最后,全部都笑得勾头的勾头,弯腰的弯腰,捂肚子的捂肚子了。
老薛说的这个荤段子,是在这天晚黑快九点时候说的,他说的全部内容,都通过话筒传到了扩音机,扩音机又传到了发射机,发射机呢,又不加过滤的全部传到了它的发射范围去了。
结果呢,这个实况,正好挨路过发射范围的县委书记的司机听到了。
这天晚黑,司机送县委书记去徐州赶火车上北京进京跑部要项目的,回来的路上怕自己发困,就拧开收音机找台听。
找着找着,就找到了一个频率,一听听,还是说当地口音的,他还心想,是人家说书的呢,就朝下边个听了,听着听着,就感觉味道不大对头了。
你想想,给县委书记开车的哪有一个是笨蛋呢?
他赶紧的就给广播局长打电话,问这个频率是哪个乡镇的,广播局长连一秒钟也没敢耽误,就找县广播电台台长查询,没要多大一会子,司机就知道了,是这个乡的,于是,就报告了县委书记,县委书记就立马的给乡里书记打电话。
幸亏乡里书记自己会开车,接了电话以后,他也是连一秒钟也没敢耽误,就火速离开万马战犹酣的酒场,开着车,马不停蹄地朝乡里赶。
三
真是命中注定不该老薛倒这个血霉。
老薛说完这个荤段子以后,自然人自我实现的精神需求得到了充分满足,先是学着书记乡长的姿势,慢慢悠悠的端起大玻璃杯子,有滋有味的朝嘴里抿了几口粗茶叶泡的浓茶,接着就转圈子扫描着大家笑得唧唧嘎嘎、笑得东倒西歪的模样,身心的里里外外升腾出来几分成就感,感觉浑身上下任哪都舒坦,舒坦的质量比真的经历着那个事儿档次还高呢。
等到大家都笑得差不多的时候,另一个人才接着朝下讲,讲着讲着,就在无意之间发现了一个问题,接着就故意停顿了一下子,然后才接着朝下讲。
于是,这个接着讲荤段子的人就问老薛,哎我说,老薛啊,怎么我一说话,这几个机器上还有灯光也跟着我闪呢?不是黄灯亮,就是绿灯亮的呢?
顿时,老薛心里就咯噔咯噔地响了怪好几下子,手一摆,叫大家不要说话,接着,他就咳嗽一下,接着,又咳嗽一声,然后,心里就暗暗叫苦了,乖乖,可不是吗?这话筒、扩音机、发射机什么的都没有关上啊?
既然什么都没关上,那刚才说的那一些子荤段子都给现场直播出去啦啊!
于是,老薛就被惊吓的一头一腚一直到脚趾盖子都是冷汗珠子了,连忙说,坏事了坏事了。
牌友们问,什么坏事了?你看你吓的那个熊样?
老薛灵机一动,说,没你们的事,啊?没你们的事。我……哦,我家里炉子上还熬着米稀饭呢。
算了算了,今晚黑就这样吧?啊?大家回吧,明天都还得早起下村呢,都老早睡觉,老早睡觉。老薛又说。
于是,大家只好不尽性的散去了。
正好,就在老薛手脚忙乱的关机器、关灯下楼的同一时间里头,书记开车才刚刚来到乡政府大门口,看见派出所长带着几个人正在雪夜巡逻,就踩了刹车,隔着车窗玻璃说了一会子温情话。
书记到了乡里以后,看看任哪都是黢黑黢黑的,侧耳听听三楼楼顶上的那个广播发射塔顶端的四个大喇叭没有一个是响的,于是,就怀疑县委书记司机向县委书记告了黑状,就一个打轮,打道回府,直奔县城里等候他的酒场,继续战斗去了。
第二天上午一上班,书记就找老薛核实头天晚黑的事情,老薛一口咬定绝对是诬陷,是诽谤,是造谣,自己一听书记说广播会改时间开了,到了八点半县里电台一结束播音,自己就关掉所有设备,回自己屋里睡大觉去了,一觉睡到天将蒙蒙亮才醒,起床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广播设备,一直等到县里电台新一天第一次播音开始、信号状态正常,自己才去办第二件事,第三件事……
书记摆摆手,不叫老薛朝下说了,紧接着,态度非常严肃认真的交办老薛一个非常重要的政治任务,叫他抓紧时间托人去找县委书记司机做做工作。
所谓做做工作,说白了,就是给县委书记司机表示表示,所谓表示表示呢,就是送送礼,所谓送送礼呢,就是在县城最有名的超市里头买个一二百块钱的购物卡送给县委书记司机,至于县委书记司机拿着购物卡买什么好玩的好吃的那就随他意了,哪怕他给他毛孩姨、毛孩妗子买文胸呢,我老薛也无权干涉、也没有资格没有闲心过问了。
结果呢,这个事实上的政治事故就给老薛他们无声无息的化解掉了。
直到现如今,老薛还在超期服役呢,还在乡里一如既往地履行着通讯员职责,本来,老薛想在新老书记交替这个茬口上告老还乡、回家抱孙子颐养天年的,没想到,新来的书记咬死口不批准他走,到了最后竟然气得脸红脖子粗的对老薛说,你老薛实在要走我也拦不住你,但是我要惩罚你,必须先叫派出所拘留你个十天半个月的才放你走。
老薛一听这话,吓得一抬腿跑出了书记办公室,连招呼也没敢、也没顾得上打一声,就骑着自己那辆除了铃铛不按不响其它任哪都稀里哗啦胡乱响的自行车子,一溜烟冲出了乡政府大院子,去乡直机关送文件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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