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母亲辞世那年,六岁的冰凝开始变得郁郁寡欢。
“你如此多愁善感,怎做七尺男儿?”父亲是朱雀国大将,刚烈的性子很看不惯日渐颓废的他。烛火跳跃间,他只是望着案台上的纸砚不发一语。
父亲无奈,策马回军营。在父亲的眼中,他已是柔弱无用之子,只令他心寒万分。
贰.
数日后,父亲突然归来,甚是欢喜的抱着一个女婴孩。他躲在门后看,那笑容慈祥如父,便是他也不曾享有。
父亲许是发现他,于是招手唤他过去。冰凝凑近了好奇的看向父亲手中,那女婴真对着他笑,一尘不染,可爱娇嫩的摸样,让人心生喜爱。
他问父亲:“她是谁?”
父亲说,她是从劫匪那里捡到的小婴孩。我想收她做义女。从今往后她由你来照顾,可不可以?
冰凝急急答道:可以可以。
他小心翼翼从父亲手中接过婴孩,婴儿窝在他怀里露出满足的表情,那一刻,冰凝忽然觉得信心倍增,伸手去摸她眼角的那颗泪痣。
霎时,天微蓝。澄澈明亮。
父亲取名:紫蓝。
叁.
小桥流水,流砂幻影,月下美人,如仙如斯。
“蓝儿——”冰凝在廊亭尽头向她招手。
紫蓝十指旋舞,在刺绣图上穿回最后一针,抬头,回眸含笑亦用手召唤。
十四年光景过去,紫蓝已如桃柳般亭亭玉立,而年方十九的冰凝在战场的磨砺下却越显沧桑。
“哥哥怎么回来了?从塞外到这里不是还应有三四天吗?她笑靥盈盈的说道。
“我快马先回了,给圣上报喜。”他说完拉着紫蓝坐下,急切到:“你看,我给你带的小玩意儿。”
紫蓝慢慢将包裹打开,“是霓裳舞裙!”她欣喜接过,眼角的痣异常兴奋,使美人更显娇媚,柔中带羞。
紫蓝自幼学舞,塞外的霓裳舞裙不止一次出现在她的梦里。如今梦里成真,怎叫她不兴奋?紫蓝看着那一池秋水,低头细语:“待池中荷花开遍,哥哥可愿陪我一起赏花。”
“一世,一世相伴。”冰凝握住她的手。像第一次怀抱襁褓中的紫蓝那样,信心满满。
廊亭另一头,似人影立在那里如石般沉重。
肆.
几日后父亲携家眷进宫领赏。酒席间才艺助兴。
紫蓝着一袭淡蓝色霓裳舞裙,轻罗玉步,发髻上的饰物亦随着晃动,蕴带荷香。舞姿曼妙,笛声随之响起。紫蓝诧异一步,紧接着挪了两个拍子,跟着笛声起舞。满堂哗然。九天玄女不过如此。
中堂座帘后走出这位吹笛人。棱角分明,眉宇间分明透着一股霸气。宾客皆欲起身行礼,碍于男子的眼神示意没有妄动。
坐在堂下的冰凝满脸不悦,但父亲一只手按住了他,只好暂时把冲上去揍他一顿的愤怒压在心底。
席散,父亲携冰凝回家。冰凝压不住疑惑问道:“父亲,紫蓝呢?”
父亲厉声严命冰凝不得再过问紫蓝,更不得靠近。
冰凝一头雾水。
午后的黄昏,望着坠下的夕阳,冰凝觉得度时如年。
那天夜里,冰凝没有等到紫蓝像往常那样来他房间嬉闹,冰凝想不出为什么,他的心只能百般纠结。
次日,他在小池亭阁里等紫蓝。望着那展露头角的荷,不禁感慨万分。
“紫蓝有她自己的路要走。”忽然,冰凝的身后响起父亲的话。
“好歹你也长大成人,拿得起就应该放得下。”看着冰凝越见迷惑的眼,父亲沉重的叹息了一声。“昨日中堂座上的男子,是当今太子。紫蓝跟着他,也不错……”
父亲话音未落,冰凝已然面目煞白。
“况且,紫蓝已同意。昨日便留宿太子[gong]殿了。”
此语一出,如晴天霹雳。把冰凝心里残存的一丝希望也毁灭。若是紫蓝百般不愿,就算天涯海角他也带着她走。可是此刻冰凝只觉心昏目眩,不由得瘫坐在地上。
与我相约一世的女子,怎会?怎会——为了荣华,紫蓝,怎会……
他欲哭,却无泪。
伍.
夏至。
小池里的荷陆续开出花朵,整片整片的绿覆盖池子,带着淡淡的清香味儿。
景色如此怡人,冰凝却无心欣赏。他想,紫蓝早已忘记我们的一世之约,荷,纵要你又有何用。
冰凝再次郁郁寡欢,时间像是退回到母亲辞世那年。
但是,父亲已不再说些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之任之。想必是对他已经失望到极致。冰凝也就更加自暴自弃,终日浑浑噩噩对着小池饮酒。
然,天有不测风云。让冰凝没想到的是,父亲战死沙场的噩耗竟让他又恢复了理智。
设灵那日,紫蓝以父之女前来哭丧。冰凝望着那哭的肝肠寸断的美人,忽然明白,对紫蓝永远是爱大于恨的,或许,没有恨。
“哥哥,请节哀!”紫蓝过来安慰他,眼角的泪痣显得比他还难过。
父亲下葬后,紫蓝并未就留,即时就要离开。
“紫蓝——”冰凝叫住她,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说,紫蓝,我日日念你;紫蓝,留下好不好;紫蓝,从今后我便只有你一个亲人了;紫蓝……
他最终问她:“蓝儿,可记得我们一世约定?”
她略显无奈。“此生未赴约,来生定不负卿。”话落。泪痣盈盈,有泪水划过,带着凄楚的美。
“不。我要下一世,也要这一世。紫蓝,等着我。很快我们便可以在一起了。”冰凝满是血丝的眼底露出嗜血般坚定的申请。
紫蓝无言。
陆.
此后,冰凝把全身的精力投入军营。一心练兵习武。他常想起父亲,驰骋战场的英豪。他想,他终是比不上父亲的。
炎夏,塞外匈奴又来袭,冰凝领兵远征。
一切安排妥当。冰凝跪在父亲灵位前重重叩首,请原谅不孝的儿子吧。
人不负我,我不负人;人若负我,我必负人!
战场上,敌我相当,冰凝找到一个时机,巧妙的放开关卡,敌军破城而入。他站在城门看着汹涌而来的军队,竟是喜大于忧。
如此不忠不孝,他仍义无反顾。他并不想上战场做英杰,他只想与心爱的人厮守终生——那人便是紫蓝。
现在,冰凝策划已久的目标一举得逞,大势离去,江山变革。心系紫蓝的他,更是快马加鞭地赶往宫殿。
柒.
殿墙完好,却不见紫蓝踪影。混乱中扯住一位宫人,宫人告诉月沉,紫蓝在天台阁。冰凝不禁有些心慌,他是知道天台阁的,在平地中拔起的一座阁子,可以俯瞰这个宫殿,高度自是不一般。
宫苑内此时已是一片荒凉,死伤无数。
原来繁花似锦与残垣断壁只是一瞬间的事。
冰凝加快脚步,在天台果然寻见一抹淡蓝色。淡蓝着的,正是许下一世誓言那天冰凝送她的礼物——霓裳舞裙。
冰凝走近她。说,终于可以永不分离。
紫蓝沉默不语,只是低头细哭。没人知道她是在哭生死不明的夫君,还是这一片残败的宫墙,亦或是终将达成愿望。
许久,她幽幽开口:“我便是那千古罪人。来生,定不负卿。”
忽然,她跨墙而出,身体置于阁外,双手决绝的放开墙垣。似蝶,似舞,似荷,轻盈的像舞着一个旋转,不住的旋转,旋转,旋转。
生与死只一线间。
在冰凝还没来得及反应,紫蓝便像四月的樱花儿般,在天空中旋出她魅艳的色彩,飘荡着迎向大地。鲜血瞬间染红了淡蓝的舞裙,诡异得像是调好的一帧青黛墨色。
捌.
坊间传言:将军苦战匈奴,却匈奴于城门内。世人颂赞,唯他一夜白发。
他,就是冰凝。
紫蓝死前将一封信悄悄放入他的衣怀,真相或许才是他此生最大的错误:
“宴会表演后我才知,我原是父亲与烟花女子所生,我们相约一世,故而父亲必定要把我送走。我天生泪痣,便是那不祥之人。没想到却害了你,害了太子,害了黎民百姓。唯以死期望赎罪……”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冰凝含泪看完信,拼死杀出一条血道,直取大汗首级。
紫蓝,这样,可不可以算是我们一起赎罪呢?
紫蓝,下一世,我一定带你看满池荷花,许终身诺言。
紫蓝,紫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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