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接触先生的作品是十多年前的事,那当我正读初中。
十几岁的年龄,正是对生活、对人生充满好奇的时候。我那时学习很一般,却特爱看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只要拿到手,就可以不吃不睡,直到看完。作为一个乡下孩子,学校没有图书室,书包里也只有课本和作业本,我们真正能接触到大部头小说的机会很少。
上初二时那年暑假,我有幸从一个堂兄手里借到了先生的小说《白夜》。凭着对小说的一腔热情,我用了不到一天时间就看完了整部作品,可算得上囫囵吞枣,过后对作品印象并不深刻。但是,我第一次知道了贾平凹这个作家。随后,他的《废都》问世,在社会上掀起了不小的波澜,连我们这些处于穷乡僻野的孩子们都知道,贾平凹写了一部“黄书”。流言蜚语的泛滥,使得社会中一些不明真相的人对先生产生抵触情绪,我就是其中一个。上高中后,我在《读者》等杂志上读到了先生的散文,觉得很美。这样的文章读得多了,我渐渐的改变了对他的看法,喜欢上了他的作品。
后来,我上学去了商州,到那里后才知道先生是商洛人。当地人以平凹为骄傲,先生的作品,使外界了解了商州的风土人情,也使得当地人脸上有光,他们提起先生来总是滔滔不绝。学校图书馆里先生的书最多,我们中文系开设了《商洛作家研究》,主要是评析先生的作品,这门课由邰科祥先生主讲。邰先生是宝鸡人,鼻音很重,谦恭拙讷之中潜藏着不安定的灵魂和张扬自由的个性,与贾先生有着极为相近的外在气质和内在性格。他对先生的作品有独到的见,曾经撰著了《贾平凹的心阈世界》一书。
2000年冬天,也就是我刚到商州不久,恰逢陕西作协来商州召开年会。应校方之邀,陈忠实、贾平凹等一大批著名作家来我们学校做报告。具体时间我现在已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天气不好,阴沉沉的,带着瑟瑟的北风。报告会在学校小礼堂里举行,我们中文系的全体师生有幸参加。按照学校通知的时间,我们进入了会场,接下来却是漫长的等待,会场里一片说笑声,一些心急的学生更是抱怨声不断。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作家们才走了进来,会场也顿时安静了下来。当我们的系主任将到场的作家一一介绍给大家时,我才注意到,原来那个头不高,其貌不扬的人就是贾先生,这是我有幸亲睹了他的尊容。
大会在欢乐祥和的气氛中开始了,最先发言的是陈忠实先生。陈先生谈了写《白鹿原》的经过和心得,当时具体说了些什么,我现在已经记不起来,只记得他很健谈。随后发言的就是贾先生,他似乎也是谈了写作的感受,但说的有些零散。十多分钟的发言,大家本来是寄予很高的期望,总想从这位“鬼才”口中领悟到写作的秘诀,但他那零乱而又时断时续的语言,让在座的各位感觉到了他不善言谈。我当时也对他的才能产生了怀疑,觉得他徒有虚名。后来,我在《平凹文论集》看到了这样的自叙:“从小我就恨那些能言善辩的人。我不和他们来往,遇到一起,他们愈是夸夸其谈,我愈是沉默不语。”才懂得了不善言谈是他的天性。几位名家相继发言之后,报告会进入互动交流阶段。师生们提一些阅读、写作中遇到的问题,由各位作家指点迷津。记得当时老师们提问较多,学生中也有人大胆提问的,但人数不多,提的问题比较肤浅。由于对作家们的作品读得太少、太浅,以致难以进行平等的交流甚至连质疑的问题也提不出来,加上碍于对名人的敬畏,我们同座的新生都未敢上前搭言。我与贾先生虽然对面相逢,却没有交谈一句。
在商州求学的四年里,我读了贾先生在此之前的大部分作品。
顺着先生的指点,我走进了《商州》。在《腊月·正月》的日子,我从《桃冲》出发,路过《古堡》时,听见《小白菜》在唱《秦腔》。一个《月满儿》的晚上,我住进了一个名为《鸡窝洼人家》的《山镇野店》,在《王满堂》送来的油灯下感受《太白山记》的奇崛古怪。借着《月迹》,我穿越了《莽岭一条沟》,夜走《白浪街》,来到《故里》,我认识了《黑氏》,她给我述说了一个和《天狗》有关的爱情神话。
漫步于州城的小巷,我遇见了傅山和烂头,他们失去对手后流露出的空虚和颓丧,使我产生了不可名状的惆怅,萌生了《怀念狼》的冲动。泛舟畅游州河,我聆听到了这条全中国最《浮躁》不安的河流所跳跃着的音符。走进两岔镇,在白石寨渡口,我和金狗、小水、韩文举老人一同感受那些卑微灵魂在社会变革中的躁动不安。子路和西夏带着我走进了《高老庄》。在这个被愚昧笼罩着的荒僻山村里,我结识了菊娃和蔡老黑,同西夏一起梦游了白云湫。在先生用赤子之爱经营着的商州世界里,我遇到了一张张善良而又熟悉的面孔,他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熙熙攘攘的向我走来,令我目不暇接。与他们相处,品尝他们生活中的苦乐酸甜,我感觉到了一个个卑微的灵魂在颤动。
我钟情于贾先生笔下的商州世界,钦佩他娴熟的语言驾驭能力。读先生的文章,我觉得自己是在体验生活、阅读人生。
大四写毕业论文时,邰科祥先生曾鼓动我来写贾平凹笔下的商州,我当时也曾有这样的考虑。但面对先生的等身之作,我心有余而底气不足,担心写不好会贻笑大方。后来,我选择了沈从文,探究沈先生笔下的乡村生命形式。毋庸置疑,这两个作家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他们的性格、、志趣、艺术秉赋都比较接近,连所供奉的理想王国—商州与湘西,也都是封闭而充满神秘色彩的。我喜欢沈先生笔下的湘西世界,阅读过他很多作品,因此,写作过程比较顺利,效果也很好。从答辩会上的掌声中走出来后,我下意识中感觉到,似乎与一个人擦肩而过。看来,我又一次失去了与平凹先生倾心相谈的机会。
参加工作之后,我忙碌于工作和生活琐事,心绪浮躁,难以找回往日的平静,也很少阅读先生的作品。在这期间,他的长篇小说《秦腔》与《高兴》相继问世,在评论界引起了很大的反响,而我却无暇顾及他的新作和评论界的声音。
路过书店,我无意间又发现了先生的新作。钞票攥在手里,踌躇再三,我还是将这些关于商州的人和事放回了柜台。走出书店,我突然觉得先生在离我远去,商州在离我远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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