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五月,姑妈一家从咸阳回老家,当时知道姑父患了癌症,已经到了中晚期。特别的大脑里的肿瘤已经开始压迫视神经,姑父已经看不清五米开外的东西了。听表弟说,他们这次回来就是想让姑父在家乡走走看看。因为大夫说姑父生命的期限已经不远了,最多也就三个月。
我很小的时候一直是姑妈带着的。所以平日里姑妈最喜欢我了。既然表弟这么说,正巧我当时也没有太多的事情,于是就陪着姑妈和姑父在家乡的名胜古迹游览了几天。记得我们去字祖仓颉的庙宇,当时春天正浓,姑妈一家人似乎除了姑父心情不错,在剩下的都是愁眉不展。
听姑妈说,姑父已经知道他患的是什么病了。不过我看姑父在我的陪同下参观仓颉圣地,是那么的认真,那么的有兴致。我真的为姑父的这种对生命的坦然感到敬佩。当时我们来到仓颉庙的后殿,姑父非要给仓颉的塑像烧一炷香。当时我知道他的眼神已经看不清楚仓颉的四眉四眼了。但看到他虔诚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难受极了。
姑父按照当今社会的标准,还算很年轻。退休才三四年。按说两位表弟他们已经发展的很不错了,姑妈他们辛苦了多半辈子,也是该到享清福的时候了,然而谁能料到,姑父竟然患了这难煞上帝的癌症。面对人们对生命的渴望,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遗憾呢。
不过当姑父给仓颉塑像烧完香,起身笑着对我说,“你喜欢文字这么多年,给字祖上过多少回香呢?”
“我来的不少,可是从来没有给仓颉烧过香。”我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姑父竟然还能和我说起这一番话来。所以不没有敢加工,只能实话实说了。
“光来不行,你的留点什么痕迹才对。”姑父说到这里,我似乎听出了点什么意思:“仓颉能留住五千年的传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是中国文化的一个符号。”在家乡这么多年,有意无意的我也思考过仓颉文化的种种现象。可是我还从来没有像姑父今天问我的这样,去思考一种原始的现象。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姑父,所以我也只能傻笑着看着姑父。其实我知道这会儿姑父已经看不清我的脸庞了。但我惊奇的发现,姑父竟然感觉出来了:“你笑什么?”
“姑父,你知道的,我这人不太相信这个?”我说。
“你说的哪个?”姑父这时的语气突然凝固起来:“这不是信不信的的问题,这是一个人心灵的虔诚问题。既然仓颉出生在我们这块地方,我想一定不是偶然。我们可以不在乎生命,但是我们绝对不能对不起生命。我知道姑父没有几天活头了,说没有遗憾是假的,可是我觉得这些年我总算一直努力着为生命再做点什么。所以我还算欣慰。”
“姑父怎么说这样的话呢。”我没有想到姑父竟然会如此的面对生命:“现在科学如此发达,说不定你患的病很快就会治好的。”我这时只能用常人的口吻来安慰姑父。其实我知道,这个时候我说什么都显得有些多余。但我不这么说,又能怎么说呢。
“谁不想活?谁又愿意死呢?”姑父年轻的时候曾经是一名军人,听他讲有六年时间是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青藏高原哨所里度过的。我不知道现在姑父所患的病是不是就是在那个时候留下的根儿。可是我总还是觉得,姑父的生命经历要比一般的人来得深刻许多。
“姑父,今天我们是来凭吊古人的,我们可以不可以不说我们自己呢。”说心里话,这个时候,我是十万个不愿意和姑父来探讨生命。尽管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思考生命最终的归宿问题。尽管我没有什么答案,可我今天绝不愿意从从姑父这里得到什么。
“说说无妨。”姑父笑着说:“当年我在青藏高原当兵,看到海拔四千多米的地方竟然有那么多的牦牛,他们面对生命极限的挑战,却能毫无顾忌的去为我们提供生命延续的给养。当时我就觉得,牦牛的生命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生命。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我开始朦朦胧胧的知道了什么是生命的真谛。”
“姑父,时间不早了,我们还要去别的地方,不能在这里耽搁了。”我还是在打岔,我不想让姑父把这个话题按照他的逻辑思维讲清楚。尽管我特别的渴望知道姑父此时此刻对生命的感受。
“不说了,不过生命还是应该有历程的。不管是长是短,没有历程的生命是缺少内涵的,也会少了许多意义。”那一天我和姑父去了几个地方,到很晚才回到了家里。当时我儿子刚考完大学,正巧接到了大学通知书,一时间短暂的喜悦遮盖了心里的阴霾。当时姑父已经看不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是个什么样子了。不过他还是让把通知书给他,只见他拿在手里,摸了一遍又一遍,一句话不说。
当时儿子也在场,他也大了,也懂事了。他知道这时沉默或许是最好的选择。可是姑父把知道把通知书摸了多少遍,最后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了五百块钱递到儿子的跟前:“我家豆豆真的是有出息了,要去上学了,带着这五百块钱。我过去就看出来你有出息,是个好样的。”
我刚要上前拦住姑父,不料姑父这时的感应竟然会是那么的敏捷:“你想干什么?”
“你现在看病需要钱,他……”我还没有说完,姑父就又接住了话茬。
“我看什么病?我给孩子的难道你认为它是钞票?老实告诉你,那不是钞票,是我对孩子的祝福。你们不用为我担心,尽管我现在已经看不清什么了。可是我的心里却不糊涂。尽管你们是好心,可这种好心于生命有什么作用呢?”他说着把钱塞进了我儿子的手里:“听姑爷爷说,读大学还不能算是人生的开始,还是人生的积淀。也许姑爷爷看不到你将来的成就,可是姑爷爷知道你将来一定会有成就的。”
当时我听了姑父这段话,再也忍受不住自己的泪腺神经,泪水就像泉水,从眼眶里涌了出来。我这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倒是我那懂事的儿子赶紧把头低下说:“姑爷爷,我记住了。你放心,你一定会看到我将来是个什么样子的。我不会让您老失望。你摸摸我的头吧,听说藏族最高的礼遇就是喇嘛给僧人摸顶。”
“呵呵!看看你们都不及我们豆豆。好的,姑爷爷好好摸摸你的头,虽说不是膜拜,可我愿意这样做。
也就是这一次姑父在家乡待了一个礼拜,最后回咸阳了。后来我去送儿子去大学,还没有回来姑父就打电话询问情况。我说一切都安排好了,他才笑呵呵的说,现在他的身体也比开始好多了。让我想不到的是他的视力竟然开始神奇的恢复了不少。
医生说最多三个月,可是到第四个月我去看望姑父的时候,没想到他竟然不在家。问姑妈才知道他去跑步去了。我当时感到不可思议,当时回家乡的时候,我觉得姑父的身体已经很差了。怎么四个月过去了,竟然……,难道说这世界真的会有奇迹发生。
平日里我工作忙,他们一家人有都住在故都咸阳,所以去的机会总是不多。只是过年的时候,我带着放了寒假的儿子一起去了。当时由于化疗,姑父满头的乌发已经所剩无几了。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是戴着一顶白色网球帽,看去很是精神。
当时我就想,也许生命真的可以创造奇迹,也许姑父可以让医生的预言彻底的破产。因为我看到姑父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好的迹象。所以春节后我就再也没有去看望过姑妈一家人。直到前半个月我突然从叔父那里知道,姑父的病情已经恶化了,而且很厉害,现在已经是时而清醒,时而昏迷。
我准备去看望,谁料县上的事情总是来去莫名其妙。没有办法,我只好借了一辆朋友的车子,让父母和叔父去咸阳看看望姑父。后来父母回来我听说姑父的病已经不可逆转了。他们回来的时候姑父已经开始是腹式呼吸了。我也懂点医学,知道腹式呼吸意味着什么。
就在前天晚上十一点多钟,姑父终于艰难的走完了自己的一生。昨天早晨刚过六点,表弟就打来电话说他爸爸走了。当时我的心一阵阵的跳动,似乎已经没有了规律。我赶紧起床联系亲戚,这是我几年来行动最迅速的一次了。大概也就过了不到一个钟头,我们就出发了。一路上我把车速放得飞快。比平日快了将近一个小时就到了姑妈家。姑妈看见我,拉著我的手失声痛哭,说她尽力了,可是没用,一切还是按照医生说的来了。我想劝劝姑妈,可这时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很好的词来。
相伴整整四十年,一朝分离,放给谁恐怕都不能接受。更何况在我觉来,姑妈和姑父早就把生命柔在了一起。这样生生的被剥离,心灵怎能承受得住。昨天大半天我几乎都是坐在姑妈的身边。今天早晨去殡仪馆的时候,我和姑妈没有随大队人马前往,而是我自己开着车子,先和姑妈去了殡仪馆。
咸阳的七月天不知道是怎么啦,看去没有太多的毒阳,可闷热的程度简直让人无法形容。我和姑妈在殡仪馆等着,不一会儿其他人都来了。现在的殡仪馆一切都是程序,先介绍姑父生平,然后是遗体告别仪式。
在凄婉的哀乐声中,我忽然觉得生命怎么就这样飘忽不定的走了呢?看着已经瘦得没有了昔日风采的姑父躺在鲜花丛中,我忍不住留下了泪水……
姑父一生都坚持自己对生命的理解,一生都在强调生命的过程,可是当我看到今天的情形,心里不由在想,生命到底该怎样结束……
-全文完-
▷ 进入心灵苦渡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