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的一天,我们几个大学同学在一间豪华的歌厅聚会,大家说说唱唱,玩得十分开心。一个女同学点唱电影《小花》插曲《妹妹找哥泪花流》,谁知同学们纷纷将目光投向我,我愣了一下,才明白这死丫头不怀好意,存心使我难堪。
这支充满期待和忧伤的老歌让我们联想起江红。十九年前,在我们的毕业典礼上,江红唱得泪流满面,突然,她手中的话筒嘭的掉落地上,泣不成声,当时就是这个女同学做主持,赶紧出来扶江红下台,随后又走到我的跟前狠狠掐了我一把,示意我快去“救场”。
毫无疑问,同学们怜香惜玉,把江红看作我们学校一朵“最美丽的校花”,是我棘手摧花,让江红伤透了心,以致这么多年来她始终拒绝与我们来往,我们不知花落谁家,她分在那个小县城做“乡村女教师”后究竟嫁给了谁,此人比我更坏吗?
我承认我是个忘恩负义的“坏东西”——江红每次破涕为笑便管我叫坏东西,唉,我只怕将来不得好死!可怜江红流尽最后一滴泪,我还是坚持要分手,次日竟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她那个表哥真够哥们,从株洲追到长沙,照我脸上揍了一拳,然后拱拱手,说了一句“对不起”,扬长而去。据说在最初的几年中,江红仍傻不拉几,一直苦苦等待我给她一个明确交待,我没有,压根儿没有,想都没想这事,我认为她表哥那一拳重如泰森,把我和江红扯平了。不久,我结识了一位厉害的山西大娘,她才是我中意的对象,尽管几年后我们缘尽情了,还留下了一笔孽债。
同学们自然有所不知,大骂我身在福中不知福,如今像江红这种死心塌地的女孩,又知根知底,你上哪儿找去,你现在的下场分明是报应,活该!
我心中有数,我若与江红过日子肯定也到不了头,因为我谈不上爱她,而且老欺负她。是她一厢情愿,天天像个老妈子似的照顾我,给我打饭、洗衣、送水、购物、做好吃的,我并非不知好歹,但就是不领她的情!我最烦的是她在我生病卧床时跑到我们寝室,不顾众目睽睽,唠唠叨叨,并为我掖被子,这时我真做得出来,往往哼的一声,翻身面向墙壁。妈的,这算什么,想套牢我吗?我对她越是冷漠、厉害,她便越是贴紧我这头嗷嗷叫的刺猬,好像在我这儿受到的伤害还不够似的。
然而,如此一个我从不放在眼里的女孩,在其他男生看来却是“漂亮宝贝”。我不止一次收到他们的威胁:如果你不善待江红,我会揍扁你的鼻子!我把字条拿给江红看,嬉皮笑脸地说:“冈察洛娃,你要是不离开我,总有一天我会被迫与人决斗!”江红吓得要命,逢人便解释,试图为我开脱,结果更加招人怜爱。有人说,江红是一汪柔情的水,流到哪儿抚摸到哪儿,连一棵最不起眼的小草也不放过。是的,江红是有一双她妈的水汪汪的大眼睛,连她自己也管不住,这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总是发出错误信息,害得多少有心人想入非非,可惜我不能感同身受。
当天夜里,我从歌厅回到家,坐在阳台看天上的月亮。月儿像柠檬,淡淡的月光透过树上的枝枝叶叶,落在我身上斑斑点点,牵动了我的柔情,我开始想象江红凄凄惨惨,十九年前只身到达小县城的那个夜晚——
江红走进学校分给她的一间阴暗的小屋,不由得心头一紧,打了个哆嗦,因为她怕鬼。放下沉重的行李,她摸摸索索拧桌上的台灯,随着啪嗒一响,出现一个光圈儿,只见屋里一桌一椅一床,空空荡荡。她回身碰上门,拉拉,松了一口气,坐下,椅子吱吱呀呀,似乎跟她撒娇。一会儿,她想起妈妈的话,应该先搞卫生,然后铺床。江红扫除地上的垃圾,用湿抹布擦干净桌椅床,解开行李,拿出里面的被褥。铺好床,江红坐在床上颠颠,觉得很踏实,她脱下鞋,脚一撩,屁股挪了挪,靠着被子躺下了。一颗善解人意的泪珠悄悄溜出江红的眼框,想陪陪寂寞的主人,主人却多么希望一个叫坏东西的客人浪子回头,今儿一路尾随她,此刻咚—咚—咚敲响门。她情愿吓一跳,急冲冲打开门,瞪那个坏东西一眼,怨道:“讨厌,你吓死了我!”然而,坏东西始终没敲响门,江红揪揪头上的辫子,骂自己太没出息。他无情无义,早把我忘得干干净净,我干吗还想着他?真狠心呀,他怎么能这么狠心呢,江红咒了一句,马上又呸呸呸并打嘴。
江红心想,我从小到大没做过任何坏事,哪怕仅仅是一个坏念头也不敢多想,为何偏偏这样命苦?班上二十几个同学差不多全分回了原籍地,我却被遗忘在这座遥远偏僻的小县城,这太不公平!江红掏出手绢儿擦擦眼泪,下定决心:我要做一个有志气的人!可是才过几分钟,她又作悲拭泪。我的天,这只受了伤,需要温暖,需要依靠的小鸟确实怪可怜的,她居然对天花板表示:坏东西既然见死不救,我就慢慢死给他看!
由于旅途劳顿,江红那天夜里早早关灯歇息,入睡后做了一个梦,大概是午夜梦回吧,她觉得自己过去也够狠心的,对不起我们的班长崔仁哲。有一年暑假,我们一帮人去崔家玩,江红一进屋便丢下我们,帮着崔妈妈择菜、扫地、擦桌子,喜得崔妈妈以为漂亮的儿媳进了门,崔仁哲更是抓耳挠腮,从此苦苦追求她。现在江红“落难”了,他当然要从岳阳赶来救美,捡个便宜。你瞧,江红正梦见自己在水中乱扑腾乱抓呢,“我爱的人走了,爱我的人来了。”崔仁哲就是江红要抓的一根救命稻草!
江红是一个疑神疑鬼的小巫婆,记得过去她多次跪在我们学校附近那片树林的小溪边,双手合十,口里念念有词,鬼才晓得她在捣什么鬼!我不吃她这一套,但坚信初到小县城的她一定会做这个梦,而且梦一定灵验。你千万别多心,以为我吃醋了,不,我对我当时的状况无怨无悔,打光棍自有打光棍的好处,我就是好奇嘛,崔仁哲的外号叫“潘长江”,我们“最美丽的校花”敢嫁给他?
我无家无业,自由浪漫。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两只小鸟在我家门前大树上呢喃细语,我决定驱车数百公里去小县城探望、祝福他们“患难夫妻”。我毕竟心中有愧,临行前编了一个说法,以备不时之需。我的这辆“别克”是从一个有钱的小姐那儿借来的,老别开小别去看旧情人,可见我还是一个无耻,不要脸的坏东西。一路上,看见道路两旁的树木和田野呼呼倒退,我的大脑什么部位一定分泌了一种可以产生伤感的物质,咳,要说我完全不在乎江红那是自欺欺人,我甚至想停车,折花赠远。崔仁哲崔仁哲,如果你小子趁虚而入,把江红骗到了手又不好好珍惜,我也会揍扁你的鼻子!“你他妈有什么资格教训我?”“我有义务保护江红就有资格教训你!”你瞧,我竟理直气壮!
车行近八小时,傍晚时分抵达目的地,真是一座破破烂烂的小县城,仅巴掌大,街道两旁居然满是各色招牌,一阵大风吹过,扬起的尘土和纸屑哗啦啦落在我的车上。由于路上行人乱窜,有的干脆并排走在街道中间,我不得不缓缓行驶,不断鸣笛,头伸出车窗问了几个人,找到了江红任教的中学。我把车倒回去,停在旁边一家公司的院内,不敢招摇。
我既兴奋又紧张,生怕江红冷不防冒出来像鬼一样向我索命。我鬼鬼祟祟通过学校传达室,没人盘问,所以没有打听江家门牌号码,也好,我不妨先去寻访我想象中的那间“阴暗的小屋”。我在教学楼右侧生活区发现一排简陋的平房,江红无疑就在其中一间要死要活过,可是没有一间门上挂着“江红女士旧居”的牌匾,叫我敲哪间的门呢?这时,黑暗中有一个人现身,更确切地说,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钻出来,她手里拎着一袋书,操着一口东北腔普通话问我:“你找谁?”我哦哦了两声,连忙答道:“我找江红,我是她的大学同学,从长沙来。”“你莫非是周大发?”“在下便是,”我与她一见如故,我发现她一条腿前伸,据心理学家说,这是女人的脚语,表明她喜欢你,我因而大胆放肆,“敢问小姐如何知道我的姓名?”“你少来这一套,我是江红的同事,姓张,她跟我多次谈起你,果然是一匹白马王子!”我不好意思,嘻嘻哈哈:“哪里哪里!”“你来晚了,”张老师沉下脸,“太晚了,跟我进屋吧!”
我知道我来晚了!我跟着张老师走到平房的尽头,她推开虚掩的门,拉开灯,屋里一桌一椅一床一柜,收拾得整整齐齐。她放下手中的书袋,承她知书达礼,赏我半饭碗茶,我双手恭恭敬敬接过,饭碗有一大缺口,茶水浮着一片油花,有油花也要喝,我喝了一口,觉得余味无穷。
我一口一口细细品茶,不敢问江红的情况,但见张老师锐利的目光一闪一闪,她准认为把我打量透了,然后站起,说:“今晚你睡在这里吧,江红能睡你也能睡,我去一个朋友家对付一夜,明天我有话对你说!”
我乖乖接受了她的安排,碰上门,心想,这个女人实在不简单,但她为何流落此地,与江红有同样的命运吗?初次见面即对我如此跋扈,我他妈还得千恩万谢呢,看来一物降一物,张老师吃定了我!
我猜她是江红的室友和知心,江红多半把我说得一无是处,难怪她打抱不平,恨不得割我一磅肉,要关我一夜禁闭,她在外面把门锁上了。
屋漏偏遭一夜雨,那天夜里电闪雷鸣,闹得我无法入睡,雨水滴在脸盆里声声入耳,江红你是否有心灵感应,梦见我正在你住过的“阴暗的小屋”忏悔?江红不消说早结婚搬进新居,夫妻俩幸福吗,孩子上学了吗?虽然她对崔仁哲爱情无多,但一起过了这么多年,亲情是有的,亲情比爱情更长久因而更珍贵,这是我的人生感悟。俗话说,巧妇常伴拙夫眠,江红仗着自己是个巧妇,不用跟着我伤心落泪,还可以居高临下在拙夫面前任任性耍耍赖,不是别有一番情趣吗?也许我们把江红想象得太可怜了,别以为没有你周大发江红便活不下去,周大发算什么好鸟,是一个专吃软饭的混蛋,江红跟着你才是倒八辈子霉!
第二天是周六,张老师带着早点一大早赶来,早点是两个馒头和两个水煮鸡蛋,我则回敬她“大碗茶”,她坐下横我一眼,知道我“报复”她,不接,虎着脸问:“你认识这只碗吗?”我想,我怎么会认识这只土气的破碗,我正要打趣打趣,又怕有“欺主”之嫌,于是转而笑笑。“你当然不认识,”张老师冷笑道,“快吃吧,吃完我领你去看看江红,也算不虚此行,但我先得把话说清楚,不许惊动她!”“江红住在前面那栋公寓吧?”我的喉头一上一下,被蛋黄噎着,张老师扑哧一笑:“好了好了,我不催你,你慢慢吃,慢慢吃。咳,江红几年前离开学校,跟一个男的私奔了!”
“私奔了,跟谁私奔,是一个叫崔仁哲的家伙吗?”
“崔仁哲是谁,是你们的狗屁同学?你们同学中没有一个好东西,十几年来,你是第一个来看望江红,你们瞧不起我们这个鸟不拉屎的小地方!”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其实我也不比江红好多少。”
“我不信,你能跟江红比,江红那时简直生不如死,她经常哭哭啼啼对我说,不论哪个男同学,即便是丑八怪,只要他来看她,安慰她,她就死心塌地嫁给他——”
“江红干吗这么傻,此地既有像你这样的美女,必有翩翩佳公子般配,为什么不在本地找一个?”
“她妈反对,”张老师走到门前,“拼着老命反对,生怕我们小地方委屈了她的宝贝女儿,执意要把她调回长沙。为了阻止江红和我们学校一个同事好,她妈与安娜不谋而合,卧轨自杀,当然是威胁而已,我告诉你,”张老师转过身,“什么‘可怜天下父母心’,父母心有时特可恶,眼睁睁瞧着江红活受罪,我害怕,更不敢谈婚论嫁了。江红的母亲几乎每隔一周来一次,来一次闹一次,关着门在屋里闹,砸东西,撕衣服,抱着江红在地上打滚儿,完了,又追到课堂揪江红的头发,围观的学生里三层外三层,还有什么‘师道尊严’!学校领导出面劝阻,她妈破口大骂,往人家头上扣屎盆子,什么难听的话都敢骂,你说说,江红那么一个温顺如小绵羊的乖乖女怎么会摊上这么不讲理的泼妇娘!江红没有一寸用,只晓得哭,一天到晚哭,上课上着上着也哭,有时如同鬼上身,迷迷糊糊,跌跌撞撞。我干着急呀,我们亲如姐妹,却插不上手。我天天给她打饭,就是用这只大青花碗,有一天晚上,江红把碗扣在桌上,饭菜撒了一地,她拿起碗,对着自己的手腕割,幸亏碗的缺口不太锋利,被我制止。她妈准急糊涂了,过了几天,从长沙带来七大姑八大姨,和一个年龄比江红大很多的男人,逼她完婚,好以照顾夫妻为由把江红弄回去。男的嘴唇翻卷,一个鼻孔大,一个鼻孔小,鼻毛外露,看一眼便恶心得要吐。谢天谢地,这时她表哥从天而降,她表哥你认识吧,长相不比你差,人看上去挺机灵,一面替妹妹答应下来,说好好考虑;一面暗中打定主意,连夜带她私奔,救了江红一命。”
我刚吃完早不早午不午的饭,接着自然是吃惊痴呆。说话之间,张老师掏出一串钥匙放在桌上,起身往外走,并吩咐我锁门,随她去看江红。我边锁门边叫她等等,我说我把车开过来,她说我们要翻山越岭,车不管用,除非我有私人飞机。
我跟着张老师,经过三个多小时艰辛跋涉,终于来到了一个农家小院。烈日当头,我们猫着腰,藏在灌木丛里,一群该死的蚊子在我们头上嗡嗡盘旋,从各个角度一波接一波向我们俯冲,张老师扬手拍死我脸上几只蚊子,努努嘴,压低嗓门说:“快看,那就是江红!”我瞪了她一眼,然后拨开树枝,透过竹篱笆望去:天呀,她是江红吗,会不会弄错人呢?她分明是个村姑,从前不错的身材,如今成了水桶腰,成了一个圆滚滚的人,显得多笨拙!不过,脸还是那张红扑扑的娃娃脸。兄妹俩儿坐在庭院一棵大树下,怀里抱着竹子,看样子在加工、编制什么竹制品,活像一对恩恩爱爱的大熊猫。我偏头问张老师:“‘团团’和‘圆圆’朝夕相处,会不会发情?”张老师戳了我一下,笑道:“发情又如何,亲上加亲,更是不错的姻缘,只可惜,他们的儿子是一个弱智!”
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像江红过去那样呜呜呜哭了,张老师回身一把捂住我咧开的嘴,咬牙切齿骂道:“你疯了,想找死吗?她表哥会要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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