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表姐一般慎独

发表于-2010年07月01日 中午2:42评论-3条

表姐辞世已一年有余了。早想拾掇些旧忆付诸文字,聊表纪念,但追思逝者终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又因着懒的缘故,是以下意识里总一再推拒,至今成不得文。然而近日她青春方好时的形象常无端端浮于脑际,仿佛是有谁特意从记忆中摭拾了,在眼幕上放映。而我更为了未见她临终一面,未赴葬礼致唁,惴然不安久矣,此时债主讨上门来,纵有万般理由也说不过去。只好陋作一文。称得上赶鸭子上架,勉为其难了。

姥爷离世得早。母亲行四,共兄弟姊妹七人。除七二年远赴美国定居的大姨外,余下的都是姥爷续弦所出的。这余下的既是一母所生,又同是续弦所出,多少有些同仇敌忾的来历,故而格外亲热些。素日不乏相互间频频走动。逢年节的时候,则定是要在二姨家畅聚的。犹能记得小时候一个春节,随父母前去拜年,其时二姨家为住在一楼闹鼠而豢养着猫,后来猫生猫儿,猫儿生猫孙,猫丁兴旺,俨俨然几世同堂。我一个小儿,惊喜之际,自南屋撵着到北屋,北屋再到南屋。猫们胆小怯生,一时间高走低伏,费好大神才数得清楚,有九只之多!不大的屋子里老老少少十几二十人,嗡嗡地闲叙,加上可地乱窜的那九只猫,一番情形确是颇热烈离奇的。

表亲中与我年岁相仿的只两个:二姨家的表姐,三姨家的表妹。不知何故,早年母亲总把我学校放暑假的时候送二姨家去,一住两三月。高中二年级时,母亲恨我惫懒疲沓,不思上进,唯恐日后捧不上个妥帖的饭碗,而高我一年的表姐恰恰成绩尚佳,或堪当鞭砺的重任罢,便拖了我去寄宿在她的家里。这一住,更是一二年。那三姨家的表妹常一年中不见两回,如今十几年未曾谋面,连少时些微的模糊的印象也不知飞去冥冥中哪里了。所以,论起诸位老表,惟此表姐,虽谈不上两小无猜,但确乎是最为熟稔的了。

表姐是家中最小的一个。长我一岁余。许是同辈且同龄罢,尽管女子青春早绽,心智的成熟仿佛尤先于我三四年的样子,做功课的时候却从未对那痴痴傻傻的表弟板了脸子教训。她性子是好强的,却也是温柔的。女子爱美,天性使然。说起相貌,表姐实在算不上一个美人。姨夫是上海人,青年时英俊倜傥,专爱跳西洋交谊舞,若使‘留连戏蝶时时舞’这一句来形容的话,有夸大和揶揄之嫌,然而以之喻其潇洒也可说是颇适合的。至于二姨,妙龄之时的旧照我是瞧过的,端正二字当用得。可怪哉,这家里三个儿女,大表姐大表哥莫不是明眸皓齿的漂亮人物,独独垫窝的一个,把上一代相貌的瑕疵统统罗致集合在面上,便是中人之姿也够不上。据两位兄姊所言,她幼时好似童话里的丑小鸭,丑得孤孤零零,丑得不讲一点道理。促狭的表哥由此作了极工整的四句:大嘴巴,小眯眼,凸颧骨,凹斗脸。动辄逗她:“喂,那多余的!”、“喂,那拾来的!”表姐寻在父母那里哭闹,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后来女大十八变,终未变作天鹅。所幸出落个窈窕袅娜的身段儿、白玉豆腐般的肌肤,那是兄姊所不及的,算挽回些颜面。即是如此,以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的名句‘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爱诗词风雅的表姐不能不以后者为憾。从她常挂在嘴边的‘气质’一词的发音之切之重看来,单以容貌言,在她短暂的一生中是耿耿难平的了。

二姨一家是信天主的。表姐自小受洗,皈依了洋教,也甚虔敬。有一回,一只名叫虎头的猫儿误食了中毒的老鼠。那年头街面上可不见什么宠物医院,不如现在这般滥如满地开花。做兽医是个极好的勾当——治病总是要钱的,庸医杀猫杀狗也用不着偿命。一家人束手无策。先胡乱塞了两片阿司匹林,但听说鼠药里下的是断肠散之类的猛剂,阿司匹林便好似使医胃病的来医脚气,自然不十分贴切。换两三种药,一样的不济事,虎头愈是凄惨了。姨又说绿豆汤解毒,吩咐表姐去厨房熬了浓浓的一碗。却不防在撬了猫嘴之时,被那猫儿痛得失去理智,回头在表姐手上一口,鲜血长流。她没吱声,匆匆包扎了,还是把汤水灌下去。抚着猫儿,面上已泪潸潸了。一番折腾,虎头眼见是不行了。表姐一把拉着一边呆立的我:“来,快念经,快念经!”二人在十字架下面跪了。表姐每日对着耶稣用功,于经文是极熟的,天主啊玛利亚啊若瑟啊一班起着各色洋名的圣人圣女啊求了个遍,流畅中夹着几声哽泣。而我这门外小儿,印着一段段密麻麻经文的《颂祷本》不啻天书一般,字从口出,全不知其意,只跟了表姐没头没脑地胡念。然而,耶稣听没听得到声泪俱下的祈祷,我不得而知,虎头终究是死掉了。表姐抱着那猫儿常卧的一个棉垫子哭了一场。二三十年过去,如今想起来,表姐跪着念经的庄严虔诚的那一面侧颊,仍然记忆犹新。

表姐性子是开朗的,路也走得顺,所以极少见她蛾眉紧锁的样子。我与她同上高中就读的日子,大表哥已是江南名府,南京华东工学院中一骄子了。暑假里常有二三相熟的同窗远道来访,其中一个,年代久远记不得名姓了,人深沉寡言,肤色黧黑,弹得一手好吉他。那是表姐第一场恋爱罢,时见她面上溢出光彩来。女子恋爱时最美,这话诚然有几分道理。年光似水,人少不得天南海北的各自散了,那人缈冥的不知去了哪里。表姐是常愿意和我说说话的,唯独这一回,她一直缄默不言。她不去说,我自不去问,可我知道她为之黯然神伤了好一阵子。

我住的西边一间小屋原是表姐闺房。那时大表哥已在南京求学,大表姐也嫁了人。家中只她一个女儿在父母身边。我来之后,她为我腾出小屋去和母亲同睡,姨夫便沦落到打地铺的田地了。小屋仅五六个平方的样子,里面一应家什概不变:一张床;一方桌,两把椅子,她照例是要每晚来监视,来与我同做功课的;一壁简陋的书架子,上面有些好的书,如《水浒传》、《唐诗宋词鉴赏》、小仲马的《茶花女》、张恨水的《魍魉世界》。表姐是常在夜深的时候挑一本在小屋里看的,有时能低浅地吟两句,眼圈也红起来;有时能怔一会子,再一个本子上写下些什么。她的动静我瞧在眼里,却不很明白。女子是多愁善感的罢。贾宝玉不是说,女子的骨头是水做的么?我则自去把一本《水浒传》翻来覆去,滚瓜烂熟了。

姨家上下五口人,皆是能言辞善酬酢的。工于心计长于交际,我不敢说不好。交际学问之深之大,我也一向是敬而远之,不勉强探赜索隐的。表姐的天赋尤高于兄姊,可见造物主公平,容貌有缺,以才补之。不论到何处人缘总佳。大学里混得好口碑,因着颇受罗马教会传教士的青睐,毕业后更去了美国深造定居。而我不敏不勤,终未能如母亲所愿,捧上个妥帖的饭碗。一个志存高远,意气风发;一个心无大志,潦倒落拓。且不说远隔重洋,即便是同处一隅,还有何相见的余地呢?还有何是可在一处谈的呢?

数年不见,得知她的音讯已在她癌症的晚期了。一惊之下,先是不敢相信。后来渐渐悲哀了,又把这悲哀引到自己身上去。原本人是归于无的。现在却偏偏自无中来。来就来了罢,又要归于无中去。这岂非是一种残酷的恶意?她家境富裕,四处求医,中医的西医的,方子试过不少,钱花去不少,还是惜未留住一条命。不知怎么,我想起那只叫虎头的猫儿临死的凄凄的眼神来。它和它的小主人不是同样的时乖命蹇,同样的一番挣扎后悲悲地死去了么?

表姐去世的时候才不及四十岁。撇下个咿呀学语的孩儿。她原本计划着条件再好些,把丈夫孩子接了去美国的。转眼间,和她所爱着的人暌隔渺茫了。唉,自此再不复有这人了啊,她能带了什么去呢?她所辛苦的热衷的眼巴巴望着的又在哪里呢? 

她弥留和下葬的时候,我均未去。也未曾深究原因。大概是不好接受一张苍白深陷的面容罢。而此时我的心中,循旧还存着那白皙红润、溢着光彩的脸,虽然在我老懵的时候或只隐隐记得曾有那么一个表姐,提起来不过几个字,再一个无声的句号了事,或是彻底遗忘了。人是善忘的。 

愿她在天有灵,宽宥那个同窗夜读,痴痴傻傻的表弟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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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文清精华:文清
☆ 编辑点评 ☆
文清点评:

细腻的文笔,厚重的文字,
把表姐的人生描述出来。
让读者在细腻的文字中,
看到了一个女性的人生。

文章评论共[3]个
文清-评论

拜读朋友的文章,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问好~at:2010年07月01日 下午3:59

一般慎独-回复更愿闻君不吝以教。 at:2010年07月05日 中午2:50

拂尽尘埃-评论

感人的文字,祝安好at:2010年07月01日 下午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