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多山。

其实，故乡的山并无特别之处，只是一些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青石山。它们屹立在故乡的角角落落，挺拔如父亲，亲切似母亲，手牵着手，肩并着肩，风来挡风，雨来挡雨。在风雨岁月中，用真诚和执着滋养着每一株草，每一棵树。

泥土是山的肌肤。在陡陡的坡上，在青石与青石之间，在青石的缝隙中，只要有空间，就有泥土。有了泥土，也就有了花，有了草，也就有了树。

在故乡的沟沟岔岔、梁梁峁峁，只要是有泥土的地方，就一定有大山的儿女。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汗水浇灌着有滋有味的日子，用执着耕耘着年复一年的岁月。　在故乡那些瘦瘦的土地里，随处可见玩泥巴的孩子。三月的阳光是母亲的手，抚摸着他们稚嫩的背脊；清风是慈祥的父亲，不时翻动他们的黑发，逗得他们开心地大笑。粘稠稠的泥土被孩子们粉碎，搅拌，捏成了心中的梦，时而房屋，时而宝塔……枝头的鸟儿也被这宁静、祥和的画面感染了，和着春天的旋律唱出了宛转动听的歌谣，为孩子们祝福。　

水是山的血液。常言道：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随意选一条山路走进去，走进林之深处，便有泉水的叮咚声破空而出。拨开杂草，循声觅去，只见清亮亮的泉水从青石缝里滴滴渗出，自草根旁汩汩淌出，在青石窠里汪成一潭，至清，至纯，极柔和，极可口。像儿时一样，双膝一跪，用双手撑在地上，把头埋进水里，猛灌一气，凉丝丝的，直渗入五脏与六腑。手酸了，好不容易站起来，勾头一看，膝盖竟在柔软的泥地上刻下了一个拳头般大小的窝！

水喝足了，却依然不愿走。在路边随意挑一块被岁月打磨得光光的石头坐下，任风吹起长长的思绪：这些从大山的腹腔中喷涌而出的乳汁，浸润着黑黄的土地，滋长着五谷杂粮，养育着大山一代又一代的子民。这样想着，便有一股热流在我的胸中激荡、奔突。叮咚的水声是大山亲切的话语，沁人心脾的花香是大山真情的表白。置身大山的怀抱，我觉得好幸福。

路是山筋脉。纤细如绳索，弯下河，爬上坡，蜿蜒到山的那边。当我还不能走路的时候，母亲的背篓是我的摇篮，父亲的双脚成了我的轮子。望着路上奇形怪状的青石，我哭着、闹着，硬要下来自己走。可当我自己能走路的时候，我又总是畏惧那绵长的山路。盘腿坐在路上，揉着红肿的双脚，注视着坎坷不平有如蛇行一样蜿蜒到山的那边的小路，我真想停下来。但我知道我绝对不能够！因为这路就是故乡的渴望和期盼的延伸。不管这路是多么的弯曲，绕着山转了多少道弯儿，我都必须走下去！

夜阑人静的时候，我总是想起老屋门前那条羊肠小路。那是祖父用脚一步一步踩出来的，那是父亲用汗水一点一滴滋养的。十四年前，我从那条路上走了出来，却发觉再也无法沿着那条路走回去。年愈花甲的父亲和母亲依然坚守着那间被岁月薰得乌黑的老屋，他们的四个儿女却是一只只候鸟，只是在天气寒冷的时候，才会想起故乡的山，才会沿着山上的小路往回走。

此刻，我正坐在阴凉的小屋里为故乡写下这些平淡的文字。而我的父亲则在如火的阳光下一手扶犁，一手扬鞭，哟喝着象山一样健壮的老黄牛，把不知被汗水浸泡过多少遍的黄土一铧一铧地翻转过来。母亲在父亲的身后挥汗如雨，一锄一锄地打碎、掏平，整成一垅一垅的菜畦。无须语言，亦无须暗示，父亲挖窝，母亲点种，几十年的风雨岁月，让他们配合得那样默契。寂静的山野，风远远地躲开了。鸟也失去了踪影，只有父亲和母亲的汗水滴落在地上，被口干舌燥的泥土贪婪地吮吸着，发出了“嗞嗞”的声音。

风中雨中，总是喜欢凝望故乡的山，尽管那山依然沉默不语，但我知道在山的胸膛里一定有火在燃烧。去年清明节，淋着销魂的杏花雨，我和父亲去给祖父上坟，掬一捧厚重的泥土撒向高高的坟顶，父亲再次向我说起了因积劳成疾而过早地离开了我们的祖父，声音颤颤的——　燃一柱香，袅袅的情思在故乡的山上游荡……　

三十年来，我第一次跪下来，虔诚地向从未谋面的祖父磕了一个响头。　

山，依然静默不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