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轻狂的优越感

有一些特定时期的特定经历毕生难忘。

还在少不经事的学龄时期，一次奇特的砍柴经历就让我认识到有些事情必须亲力亲为，不能假手于人因人成事。

在木林小学，我故乡的小学至今传承着一道奇怪的暑假实践作业——举凡二年级以上的小学生暑假期间都必须上山砍柴一次，并在下学期开始的时候，将辛辛苦苦从大山深处背下来的柴火过秤上交学校，作为厨房做饭之用。学校还以年级为界，规定了柴火重量的最低标准。

那年我读三年级，就在那学期结束前的最后一次班会上，当班主任照例布置着这道暑假作业时，全班同学顿时啸起了一片喧哗之声。紧接着，四十几个男女同学讥诮的目光便齐刷刷地往我的身上聚焦。那种不啻利剑锐矢的目光瞬息穿透了我的肺腑我的灵魂，只觉得一股羞愧引领者着热血直冲脑门，面红目赤的我真恨不能寻个地隙一头扎将进去。

生下最小的我时，父母正值壮年，恰是他们人生最为辉煌灿烂的时候。而在教书的大姐辅导下，我的书读得很早，年龄比班上所有的同学都要小上好几岁。父母头上的光环，成绩上的出类拔萃，老师们的溺爱，再加上四个哥姐的疼惜迁就……养成并滋长了我年少轻狂时肤浅的优越感。

所以当全班同学都争先恐后地上山砍柴，并且像模像样地开始涉足农事时，我还一天几次地缠着母亲啃她渐渐干涸的*房（我有嗜乳癖，*奶一直吃到8岁，吃到三年级结束。）至于学校布置的暑假实践作业，则由上面的哥哥姐姐们代劳，由他们从大山深处将柴背下来，再代我背去学校交差。说来也是不凑巧，二年级暑假里的一天，语文老师带领着一群小毛孩去大山砍柴，路过我家时正巧碰见我在母亲的怀抱里*奶……

终于我有了平生第一次砍柴经历。农历六月里的一天，还沉浸在睡梦中的我就被哥哥推搡起来，说快点吃饱喝足我们上山。那一次，我还真听话，一路言听计从尾随着哥哥朝大山深处进发。开始的时候，因为新奇和激动感觉身体有使不完的劲，可当我翻过一道又一道山脊，当火辣辣的太阳渐渐升上天空，呼吸便变得粗重急促不堪，汗珠不息地从毛孔里渗出直至全身湿透。待我实在支持不住了，哥哥于是不得不陪我沿途稍作歇息。

“郭家郭梦古，离天三尺五！”平常听相亲们反复念叨过的这个地名，听着就象是个无限神秘之地总是满腹神往，直到那一次当我好不容易终于身临其境的时候，才发现除了森森参天的古木，除了嘶哑着喉咙不息鸣叫的鸟雀，除了树枝间呼啦啦掠过的干燥的风，其实什么也没有。但我还是感觉到一种由衷的兴奋、喜悦乃至自豪，虽然我在攀爬中早已精尽力疲沿途歇息不下十次，虽然上去之后仍然两腿发软心有余悸，虽然明知背负着笨重的木柴下山的路途肯定越发举步维艰，却总归是成功了一半！

哥哥东捡西挑终于为我选定了一段他自认为很适合的枯枝，并反复掂量然后小心翼翼地架在我的肩膀上，再三问我能否驼下去要不再砍掉一些。虽然确实有些沉，可我回想起同班同学那些轻蔑的目光执拗地点了点头。

那次下山的经历才算让我真切地领教了一回煎熬的滋味。沿途究竟歇息了多少次，都数不清了，或者是没好意思继续数下去。开始一肩还着实支撑了很远的一段路程。后来就越来越短……到平地的时候，哥哥要腾出一只手来，让我把肩膀朝前挪他帮我抬一段。可我瞧瞧哥哥肩膀上庞大的柴垛快步前跑躲开了。

中午将过的时候，我们总算走出了大山，抵达山顶上的村落。正神情大振的当儿深渊丘壑般无尽的饥饿感却席卷而至，我连抬步都有些艰难了。哥哥见状让我把柴放下先回家吃饭，饭后他再来帮我驼回家。那时我感觉自己的身体空虚虚软绵绵的实在再无生力处，于是从一侧重重地扔掉了枯枝。就在那时，旁边突然传来了一串啧啧的赞叹声：“*奶娃啊，能驼这么重的柴啊真想不到呢。”转过头，原来是一脸嘉许的云叔，继而他沉下脸教训起哥哥的傻来，说这么重的柴十岁的娃也吃不消压坏了怎么办？云叔的话音未落，我的肢体内突然莫名地盈满了力量。

接下来的路走得轻松了许多，差不多每走一段就会有不同的人对我抱以惊愕般的赞叹。不管是慈祥的长辈，还是年龄相仿的小伙伴，都不约而同地对我使用了溢美之词。

终于到家了，哥哥迫不及待地拿出秤来秤，说50斤呢，我真的估计错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段材质稀松的泡桐，而至于为何学校记录的是36斤，哥哥解释说：“在烈日下暴晒那么多天，能不拆秤么？！”

时光荏苒，而今我却渐渐感悟：生活其实远非爬山背回柴火那般简单。柴火是死物它就等在那头，人生的目标却是灵活的机动的东西，也并一定有既定的那么一条路可以直通彼岸。

而人生旅途中也不见得会有那么一个人一路不离不弃默默地陪伴你，寂寥时给你慰藉疲软时为你打气绝望时给你鼓励……甚至，因为你的窘迫因为你可怜的自尊，不惜编造善意的谎言哄你开心让你重拾信心。

九岁丧父独立支撑终于赢取微薄声名的父亲说：现实其实是最客观公正的裁判，上苍生人并不是想把他呵护成大树浓荫下的纳凉客勒。那样的话人就永远也长不大走不远，孩子。

或许是这样：漫漫汲汲的人生流程中，要想如愿抵达彼岸，还得自己做自己的舵手荡自己的双桨。

云淡风轻是生活的常态，风霜雪雨亦是生活的常态，当红尘不测的风雨袭来，莫等闲，勿怨尤，何妨趁秋风起时割自己的苇草穿自己的针线编织自己的草帽和蓑衣。毕竟家世也好，幸运也好，谄媚也罢，趋势也罢，终究不是永远的凭仗。因为生活的质地其实很重，恐怕连上帝也无法保佑你一辈子做那个虚张声势的吹芋者。而且人太多了，估计他也保佑不过来。

寂寞旅途中的煎熬

漫长而寂寥的旅途最断人肠。

一次献血过程中突然晕厥的经历让我心有余悸，而颈心综合症所致的突如其来的心律不齐一次次坠我于无尽的恐慌。很长一段时间里，为了稳住自己的心跳，我甚至都不敢剧烈运动纵情喝酒强烈爱憎……唯恐一个不小心，心跳就乱了阵法溃不成军。

生活的进程却让我无法做一个修身养性明哲保身的旁观者。一次读研机会彻底粉碎了我入世十年的平静，最近三年里，我不得不耗费大把时间在家园与校园之间往返。而恰是旅途间度过的这些时光，给予了我此生最为深刻最为惨痛的体验。

去年初秋的一个中午，草草喝了几口稀饭我就急匆匆去赶车——一次同学聚会正如火如荼，平常很难碰面的同学们都从天南地北返回了故乡，上午上课时他们的电话就一个接着一个就差没把我的手机打爆——异口同声告诫我必须在晚饭前赶回去！

今生的缘分正渐渐走远，追忆也挽不回那些曾经相濡以沫的从前。所能做的或许也就从这隔三差五的同学聚会中寻求心灵的慰藉了。于我们这群七零后而言，达命还需努力，清贫却已不甘，相逢一笑浊酒一杯也算没有相忘于江湖。

可能是我的体内尚潜伏着低血糖的病史，抑或是我心急火燎的奔跑消耗了大脑太多的能量和氧气，反正当我气喘吁吁地在列车里坐定，我突然就坠入了无尽的煎熬：一双手不听使唤地开始颤抖，心脏扑通扑通地开始乱跳，继而头昏得难以睁目，而体内却燥热难耐，豆大如油的汗珠自肌肤间涔涔流出……我突然真切地感受到了那种所谓的濒死感，恐惧随之恣意汪洋。

那一刻，车厢内人满为患，甚至连过道里都趴伏着一些人，可是包括近在咫尺的邻座在内，却没有一个人留意到我的挣扎。或许即便察觉出了什么，也不见得会有那么一个人凑近过来哪怕道一声简单的问候。倒是有意无意制造出来的高分贝的嘈杂益发打乱了我心跳的节律。渐渐地我感到胸闷如窒连视听都有些艰难了，我想掏出手机给家里打电话，想从电话那头熟悉的乡音间寻回一些慰藉和力量，可遥想到风烛残年日益衰竭下去的父母，又觉得喉头一阵干涩于是作罢。

孤独是过客的宿命，那种喧嚣背后的寂寥无人解。既然已无所依，我决定凭借自己的努力撑下去：即便三十功名尘与土，不管怎样活在各种责任和义务交织的大网中央的我还得顽强地活下去。

情形还好，虽然一开始做吞咽动作就满口泛酸眩晕欲呕，可当我努力地一口气喝下一瓶营养快线，我的肢体就慢慢地恢复了一些力量。接着从医的我开始了简单的穴位按压，并且竭力安慰自己应该没事——那么多年那么艰难的日子都熬过来了还在乎这一遭吗？生命坚强着呢。惊奇的是，经过自己的一番努力，我的心跳竟然徐缓地恢复了他应有的节律。继而，我在一种渗骨沦肌的疲软中陷入了朦朦胧胧的半梦半醒状态。

而今我却渐渐感悟：生活的磨砺其实远非挺过一次小病小痛那样简单。而且有些病痛的折磨也并非通过自己的努力就可以不药而愈。但不管怎样我们必须承认生命终归是顽强的，又或者人的意志有时真的可以激发出无穷的力量。

曾经诊治过的一位晚期食道癌患者说：阎罗王要我走我偏不走，不让我吃喝我偏要吃喝！有那么几次，我亲见他花上几个小时细隙渗液般好不容易将一杯牛奶渗进胃里可很快又一下子全呕吐出来，他楞是又拿来一杯继续往胃里渗……一双虽然昏黄的眸子里透射出来的坚毅足以穿石蚀金！药石已枉然，可他愣是凭借着胸膛里的一口气奇迹般地活了一年之久……

或许是这样：上苍生人总不可能把人塑造得十全十美无病无灾，人或多或少都是有点惰性和怯懦的。

要学会在无助时展开自救，在焦躁中感受宁静，在危难际保持淡定，要看到风雨中飞舞的蜻蜓，大漠中吐绿的骆驼刺，严霜中爬行的蚯蚓，雪野里跳跃的野兔……因为一切磨难皆是幸福的前奏，只要挺过风雨就能见到彩虹。

命运的列车不会因为某个人的不适而停止奔跑，目的地就在前方，你得咬牙坚持一点点靠近，直至最终抵达。

寂寥是必须承受的磨砺，苦痛也是必须经历的事情，莫等闲，勿怨尤，且共从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