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天堂鸟》

我结婚了。接着，我成了母亲。看着孩子一点点长大，我沉静在幸福和陶醉中，不过除此以外，我还了解了，什么是真正的母亲心……

孤寂的时候，我打了通国际长途回家，只为听听电话那头的声音——她的声音……然后，什么都听不到，只得挂了电话，默默流泪。我知道，一切都晚了、晚了……

秋天到了。

加拿大的秋天果真不同凡响，被誉为“世界上最红的秋天”——看着花团一簇簇紧济，红色、黄色、橙色、紫色……有种争放的美。不出院门，花香就被清凉的风吹了进来，带入一阵阵芳香。突然地，我僵直了一下……随即，立马跑出去，四处寻找，在那、在那！我满怀幸福感地跑了过去，看到了一株天堂鸟……我等了它好久，它终于盛开了。我仔细地看了看这株天堂鸟——肉穗花序硬及像鸟喙，由于垂直于茎，仿佛一个鸟头。它足以支撑在花朵上吃花蜜的太阳鸟科。花朵有三块鲜艳橙色的萼片，及三块紫蓝色的瓣。其中两瓣是联合的，形成像箭的蜜管。当太阳鸟科坐在上面吃花蜜时，花瓣会张开，并将花粉盖在鸟脚上。

我满怀欣喜而又小心翼翼地将它摘了下来，插在头发上。女儿从房间里跑了出来，小脚踏在草坪上，发出啪嗒啪嗒　的声音。我立马蹲下来，张开手抱住她：“怎么了？honey？”

她挣脱我：“妈妈，不要摘我的天堂鸟……”

不要摘我的天堂鸟……

不要摘我的天堂鸟……

刹那间，我像是被雷劈中了，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往事的碎片，一片一片、如同展翅的天堂鸟，飞入我的记忆……

是秋天、花园中。

她站在花园中，美得像仙女一样，不，当时的我，认为她像妖女一样。她在酒吧拄唱跳舞，由于她的美貌和歌喉，被誉为“天堂鸟”。但是，我就是不喜欢她，从第一眼看到她，就觉得不喜欢她……

在她的旁边，站着父亲，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她紧紧地依偎在他边上，像是一只小鸟一样娇小美丽。我就只能透过百叶窗看着花园中的一切。父亲俯身下来。顿时，我有了不祥的预感——父亲折了一枝天堂鸟，插在了她的头发中。

“爸爸，不要摘我的天堂鸟！”

急急忙忙跑了出去，却不知踏坏了很多花草。父亲气愤地看我一眼：“一枝花而已。”

“而已……？那是妈妈种的，那是她栽培的，可是，现在您却为了这个女人摘了妈妈的天堂鸟。不要乱摘！”啪——父亲的巴掌落在我的脸上，虽然不重，但是我的心中却燃气怒火。我气愤地维护着妈妈的天堂鸟，泪水却不禁流了下来。

父亲气得又想要打我，却被她制止了。她想要用手帕擦净我的脸，却被我躲了过去。“孩子，你喜欢天堂鸟吗？”她温柔地握着我的手，轻声道，她的声音不算尖锐，却很清丽。“是的，我喜欢。”“是吗，阿姨也喜欢啊。”

“总之，你今天要把这里清扫干净！”父亲生气地把我扔在花园里，自顾自地拉着她走了。

那年，我只有十一岁，而她，三十三，我们相差二十二岁。我开始讨厌她、排斥她。有了她，我就被忽略了，妈妈就被淡忘了……从来没有打过我的父亲也为了她打我，我生气、气愤。我在花园里睡着了，醒来时，却见自己躺在床上，窗外，她正在大扫着花园中被我踏坏的花儿。

为了宣泄，我可以一整天绝食，为了跟她作对，我可以想尽一切办法对付她……

日记上的一笔一划，我都深深刻在心里、印在脑海里。我把她的照片全部撕掉，她的化妆品全部扔掉，再把她所有录下来的歌曲磁带全部弄坏，然后才会心满意足……

到了十五岁的时候，父亲得了重病，生命垂危。几天几夜，她没有回家。父亲在昏迷中，模糊地叫着她的名字，我不停地说着：“爸，是我呀……”可是，他还是不停地呢喃着。泪水，又流了出来，我哭着、叫着，无奈下，我便只好到外面四处寻找她。最后，在酒吧看到了喝得烂醉的她。凭什么，凭什么在父亲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她走了？我开始更恨她了……记得很清楚，当时，我十五岁，她三十七岁。

最终，父亲去世了，却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回到家，我就给了她一巴掌，火辣辣的疼，就连我自己都知道疼了……“你害死了我爸！”

“不，不是的……我……”她的双眼凹陷，空洞地看着我。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不想听你的解释。”饶过她的后背，我直接回房整理东西了。听到脚步声，我头也不回地说：“我会住到学生宿舍里去的。”她没说什么，帮我一起整理衣服。“放开！”打掉了她手中帮我递来的衣物，我径直地走出了家，随着门砰起来的声音，我实在是想不到，这竟不是最后的诀别。

走过花园，看着天堂鸟随风摇曳，折了一枝，别在胸前，我不知道怎么和妈妈说再见。本来答应妈妈一定会一辈子守着她的，可是……泪水，又流了下来。我的脚步向前走去，没有回头看，没有停下。我把一切都甩在了身后，尽量不去想一些令自己不愉快的事情……“别了，爸爸；别了，妈妈……”

没想到，自己竟会走得这么潇洒。

宿舍里，大家对我都很照顾，尤其是一个叫“林阿姨”的保姆，她把我们的日常起居打理得很好。可惜的是，我和林阿姨没有说上几句话，她很内向，总是待着个面纱，据说是因为以前毁过容，于是我们就都没有继续询问了。

一开始，我还是很倔，晚上睡觉的时候总觉得有谁在盯着我，可是我就是没回家，宁愿怕死，也不回去……

大一的时候，实在是太忙了，都不知道什么是白天和黑夜，一直窝在宿舍里，每天都看着林阿姨帮我用掸子拍打着床上的灰尘的模样，觉得有些像记忆里的某一个人。

一天，受到一束花，和生活费一起寄来的——天堂鸟……好久没有看到天堂鸟了呢，一时间，我的泪水又涌了出来，晶莹的液体，一滴一滴地滑落，落在了天堂鸟上，散发剔透的光芒……

接着，习惯性地打开了生活费的信封：1000元……怎么这么多？往日都只有几百几百的，她怎么突然那么有钱了？把信封倒过来，从里面飘出来一张纸：“淋儿，最近学业太忙了吧，注意身体，不要总是吃学校食堂的饭菜，太简陋了，多吃吃肉……阿姨。”一时间，我不知道内心的感情是悲是喜了。攥紧了信封，它都在我的手中变了形……

我二是二岁了，大学都毕业了呢。

几年里，我的气消了不少，也时常打电话回去，和她淡淡说说自己过得很好。可是近两年来，她都不打电话、不接电话了，取而代之的，是用写信的方式。算算日子，应该是她的生日快到了，她的四十四岁生日。猛地，想起要回家看看去……路过一家蛋糕店，进去挑选了一款草莓卷——她喜欢草莓，更主要的是，这款蛋糕被雕刻成了一只鸟儿的造型，我喜欢，她，或许也喜欢。

门，还是那道门，我就是从那里走出去的，现在，只不过是锈掉了一点而已。我小心地开门，小心地走过花园，还是天堂鸟——我仿佛又想起那天收到的天堂鸟——我把它插在了床头柜的花瓶里——我穿过花园，走到大门前，这时，我没有勇气开门……

最终，随着吱呀的一声响，门打开了……

我轻手轻脚地把蛋糕放在桌上，关门，进屋子——屋子，还是那个屋子，更加干净、整洁了……路过一间房间时，留意了一下，她在。在梳妆打扮——我看到了什么……

她把自己的头发盘起来，梳得高高的，然后用发簪固定，接着，换上一身清洁员的服装，最后——她，戴上了黑色蕾丝的面纱……一切，这么熟悉，她就是宿舍里的——林阿姨……

她的背后，我的泪，无声地流了——这次，我真的被她感动了。

原来，我记忆中那个熟悉的身影就是那年她在花园中打扫的身影——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原来，她从来都在我的身边关心我、照顾我——晚上的时候，会留意我的睡相；又在大一的时候寄给我更多的生活费……我的泪，流得很凶……

我无声息地走上去，从后面环住了她的腰——“谢谢你。”

她一僵，回头诧异地看着我，她摘下面纱，光滑的脸上，却仿佛多了几丝皱纹。“淋儿”她的声音干哑，却还是发出了两个音节。

那天，我们没有睡，“母女”俩坐在园中道来几年的沧桑——

说着说着，她告诉我，实在是放心不下我，就偷偷跟我一起到了学校，默默关注我的言行举止，她放弃了酒吧的高新工作，反而来学校当了清洁工。她的每月工资是1500，一般情况下给我500-800，而那次，实在是舍不得我，看我一天天消瘦，就狠心拿了1000块给我……听到这里，我的眼角又湿了。

几年后，我到国外去发展，发展得不错，每年她都会绩点零钱过来。虽然我说这里啥没有呀？可是她还是固执地寄过来，让我弥补一些遗憾。她说。所以，我也经常将加拿大美丽的红枫和天堂鸟的花苞摘下来寄回去……到二十五岁的时候，我收到了“母亲”寄来的邮信：

淋儿：

我实在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我的喉癌应该已经没得治了，发展到晚期，我也已经没有办法了。虽然很希望看着你幸福，可是……

我没命似得跑到电话亭，拨通了国际长途：“你怎么了，说清楚……什么叫做喉癌晚期……你。”我不停地叫着、嚎叫着，她却什么都没有说。待我冷静下来，她开始用沙哑的声音说：“我决定把一切都告诉你，因为，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这么说话，说多久了……我和你的母亲本是闺中密友，曾有人对我下毒，可是她却为了救我，为此而不幸去世了。我被救活了，可是我的喉咙就此变得很脆弱，不能极度使用，不能唱歌、不能进酒……我和你的父亲结婚是因为我想要报答他们对我的恩惠。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因为不管怎么样你好像都很讨厌我……后来，你的父亲得了重病，急需钱。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在外面四处碰壁，借不到钱，也找不到工作……我实在没有办法，才进了酒吧，继续拄唱陪酒……但是我的喉咙已经经不起折腾了。到你大学的时候，其实清洁工的钱每月只能赚500左右，全部给了你，可是经常会有不够用的现象，所以我只好偶尔再去酒吧……”听着听着，我的耳朵嗡嗡作响，听筒从我的手中滑落下去，我隐隐约约听到母亲剧烈咳嗽的声音。泪水，又划过我的脸庞……

在第二天的下午，我回到了我原来的家里，看到一切都是那么美丽，没有变，房间里，插着我送她的天堂鸟和红枫，院子里，又是开满了天堂鸟，一朵一朵，开得正烂熳，秋风中，如同一只只展翅欲飞的天堂鸟……

来不及了，当我赶回来时，亲戚说她已经先走一步了，走之前，还说：“天堂鸟，天堂鸟……等淋儿回来……”……

回到加拿大，我结了婚，成了家，却总不会忘记在电话那头的她，在信封另一边的她，在天堂鸟中蕴含的她……我和她间的关系，从原来的僵直，到现今，走得如此坎坷。她从未向我要求任何，而她却付出了一切……她对我的爱，到最后一刻，好似都是如此的用心、细致，没变、没变，一切都没有变——她对我的爱，如同我们的年龄差，永远不会变。天堂鸟，形容她真的很合适——当年的那个红遍酒吧的舞女，却是我爱的母亲。还记得，她第一次在我耳边轻声轻语，她的声音，就像天堂鸟；还记得，她的眼神、她的面容，她的美貌，就像是天堂鸟……秋风中，我记得，她站着，在花园中，一朵天堂鸟，插在她的发中……

无法忘记，她，还有林阿姨……她的声音，到最后，变得低沉嘶哑；她的容貌，到最后变得满是皱纹、很老，但是我心中，她的声音，依旧像是鸟儿的名叫，清丽；她的容貌，依旧如同鸟儿的体貌，圣洁、美丽……无法忘记的，天堂鸟……

如今，她真的成为了天堂中的鸟儿了吗？或许吧，我仰头，看着蔚蓝的天，泪，还在流……妈妈，我的天堂鸟，我真的好爱你啊……

不过，或许，已经晚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