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之后就是清明了,几天来密雨不断,黏黏湿湿的,让人透不上一口清爽气。素园拔下银簪把昏暗不明的灯剔亮,顺便舒展一下一直绷紧的脖颈。看看手头上叠的锡箔元宝,她只想长长叹一声,可又怕屋紧墙薄,惊醒了邻屋里熟睡的一双小儿女。
廊上一阵轻悄的脚步声后,门“咿呀”开处,通房大丫头春蒲拎着铜壶侧身进来,“夫人,老爷吃完扁食,安歇下了。”素园淡淡地应了一声,仍埋头叠元宝。春蒲冲好了茶,迟疑地端过来。素园抬头瞄了她一眼,复又低下头去,不做声地叠……春蒲站在跟前,气不敢喘粗,手脚又无处摆,只得拿了篾箩捡拾桌上叠好的元宝。
沉寂了良久,素园幽幽地吐了一口气,“你去东耳房取些紫藤斋的纸来吧。”春蒲脸上一宽,忙忙答应下,便飞过东耳房去。素园从匣子里拣出惯常用的银剪子,用新的红丝线一圈一圈密密缠住把手,缠得剪子都要绷直了。
紫藤斋的纸做得真好,简直可以和真的绫罗绢绡一比高下,红的是飞红绡,黄的是鹅儿绫,绿的是冻烟纱,紫的是绛云绢……熟软、轻密,剪出来的衣服几可乱真。
“夫人,老爷吩咐过了,跟往年一个样,虹云夫人的是四套红,四套黄,两套绿;王夫人的是四套紫,四套蓝,两套绿。不过,今年老爷升了睦州刺史,所以两位夫人要各加两套祭红的宫服,让夫人们也沾一下喜气。”
素园翻检着纸张,低低地吟了两句:“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春蒲不懂夫人在念什么,但看夫人脸色不似往日,便不敢再开腔。
素园一面剪,一面不经意地问:“春蒲,你在府上多年,两位夫人在时的光景都见过吧?”
春蒲一行叠元宝,一行随口应答:“那当然,我打小就在周府里长大的,什么没见过?”
素园似乎来了兴致,含笑着问:“那你跟我说说两位夫人在府上的情状。”
“虹云夫人嫁进周家早,年纪还小,才十三岁就过了门。当了人家媳妇还像在娘家做闺女一样,贪玩爱闹得很。合家大人都拿她没辙。王夫人是虹云夫人殁后第三年续进周家的,比老爷大二岁。那时也是为着府里接连没了太老爷和虹云夫人,特地冲冲喜的,所以排场做得比娶虹云夫人那时还大。”
素园只觉着风从窗缝里吹进来,烛影晃得人有些眼花,就似五年前坐在花轿里抬进周家时一样。压轿喜娘手里拎的大红灯笼,把喜轿上一圈走水流苏投影在石条板上,一颤一悠。没有喧天锣鼓,没有震耳鞭炮,一行人象哑巴一样穿行在暗夜中,只有影子挨挨挤挤亲热地拥在一处。到贺的只有三五知己,因为周老爷出京外放到湖州做长史,即日就要上任了,自然不能大摆宴席。出迎的只有管家娘子,其余家下人皆在忙乱地打点行李。除了新房,别的房都空了。那时的她,蒙着厚重的喜帕,只觉着被扣在个昏暗的瓷盘底下,动弹不得。
素园呡了一口茶,吩咐春蒲摆上八宝点心盒,抓了把朝阳五香瓜子慢慢嗑;又叫春蒲爱什么随便吃,一面问:“那府里上下最信服哪位夫人?”
春蒲嘴里正塞着个油炸糖角,有些口齿不灵便,“什么?哦,我们最信服的当然是夫人您了!”
素园心里微微哂笑:当着我的面,你自然这么应答了。不过,外面依然微微笑着:“少贫嘴了,我问的是前面二位夫人。”
“二位夫人待我们这些下人都好。只是虹云夫人一派天真,爱耍个小性子,不大懂事体,也没有真正当家,都由太夫人掌着。倒是王夫人识进退,有分寸,持家井井有条。只是为人宽软了些,有时镇不住底下人。”
素园瞧瞧烛台里残烛昏昏,便唤春蒲开箱笼取新烛续上,没想到这外屋里的都用完了。春蒲忙说:“夫人稍等,我去东耳房那边取来。”素园止住她,“东耳房那边你一早不是报说已分发完各处了吗?想来明日须叫宝升去添置了。你明日带他过来吧。”“那,”春蒲试探着说,“今夜里夫人就早些安置吧,这些活计明日再做也不晚啊。”素园想想,起身进了里屋,从腰间解出钥匙,开了红梅木大柜,从第三层取出一根备用的烛火。忽然,第四层里放着的一个压花螺钿大匣子吸引住了她的视线。
毋须开锁她也知晓里面装的是什么,那可是周家的产业,她这几年的心血。
周老爷是个才华横溢的文人骚客,可日子过得就一塌糊涂。以前有太夫人持家不显出什么来,后来又有王夫人管治,倒也对付过去了,可两个女人前后脚撒手归西后,家里就乱成了一团麻。为这,才在王夫人没了不到一年上就迎娶她过门的。
素园也是知道个中原委的,所以,三朝未过就开始当家了。那时,正赶上卖京中大宅的时节。周老爷一年来听惯了林管家的摆布,对价钱行情又不熟,一下便拿出地契,立马就要画押过契。素园在里屋听半晌了也不插腔,却在这当口出来,按住周老爷的手,“老爷,这些事,忙中不能乱做主的。”林管家一愣,揶揄道:“那,夫人有何高见?”“高见说不上,只是妇道人家买卖东西好个计较,喜欢货比三家。似这般一锤定音,过不了心。”素园把眼看定他,微微笑着说。
林管家又是一愣,脸上一下烧了起来,“如此说来,夫人是信不过林某人了。那一切由夫人做主吧,我老林是白掺和的。”
周老爷刚想开口说几句软话缓和缓和,却被素园拦住话头,“那就依我的拙见吧。宝升,去隆通钱庄请杨二老板来。”
事情在素园的筹划下,有条有理地办好了。周家从买卖中获了利,合家上下对新夫人竖然起敬;林管家一声大气不放,自个儿请辞回乡了。往后的五年里,在素园的经营下,周家在老爷各处任上都置办有田产、店铺生意,日子越来越殷实富足,上下里外的人更是对素园言无二意,哪个见着她,喊的那一声“夫人”不是毕恭毕敬?
“夫人,夫人!”原来是春蒲在外间低声叫道,“还有什么吩咐吗?”
素园锁了柜子,出来添换了灯烛,两人又继续做活计。
半晌无语。素园动了动酸涩的脖子,忽然含笑问道:“那依你看来,老爷多中意哪位夫人?”
春蒲歪了脑袋,咬着下唇皮,想了又想,摇摇头,“这可难比较了。老爷对哪位夫人都好着呢。”“那哪位夫人更招人爱呢?”“要说长相上比嘛,当然虹云夫人占先。夫人您没亲眼见过,虹云夫人可真叫美啊!老爷以前常把她比作红牡丹呢,还常念叨什么,什么……”
“牡丹真国色,带露含笑开。”
“对,对,就是这么说的。”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使君王带笑看。这么看来,虹云夫人的天姿国色堪比妖妃杨玉环了。”
“说到妃,夫人您还不知道呢,虹云夫人嫁过来以后,县宰上门做客时见了她一面,还直跌脚叹惜,说是可怜生错了寒门蓬户,要不然就可以上选去做王妃了。”
“要真是入了宫,怕是‘六宫粉黛无颜色’了,到时又有‘三千宠爱在一身’的美谈了。”素园说着,两眼直直地盯着摇曳的烛火,不由有些神往:黄澄澄的迎春花爬满了绿枝条,高高的秋千架上飘着一簇艳桃红,一闪一亮迎着暖日晃人眼的是荡秋千少妇脚上鞋头的金丝线,可是再亮也亮不过少妇满是欢乐的,动人的双眸,就如同艳桃红的春衫再艳也娇不过少妇双颊迷人的红晕。而那忽高忽低的身影紧紧系在一旁含笑看的男子的眼里、心上……
剪子的尖头一下扎到手指上,让素园全身一抽。新添的烛火焰芯太烈了吧,怎么屋子里有团刺眼的亮光?原来是妆台上的镜盒忘记阖上了,烛光一映,在那里晃人眼睛。
走到妆台前,铜镜里马上有一张脸出现:皮肤显现出年青健实的光泽,虽不白皙细腻,却红润鲜活;五官并不突出俊秀,合在一处倒也沉静大方,尤其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得象寒潭里的水晶,炯炯有神;眼角边细细的几条纹路,更显出这双眼睛看人时的那份冷毅,如热锅里加入一块厚冰,总能让人如醍醐灌顶。
“照你说来,想必王夫人是不能比的了。”素园掠了一下鬓角被风咬碎的头发,用抿子仔细地梳抿它。
“那倒不见得。王夫人虽然本色比不上,可善于修饰打扮,最是手巧。她还教过我怎么扮斜红妆呢,扮出来娇媚得紧。不过我太笨了,而且,斜红妆太难打扮了,所以,我全忘了。她这一修饰打扮,让人看着,觉得和虹云夫人一比,倒是各有各的好看。”
“春兰秋菊,各有胜场!”素园喃喃地说。
“那时节,老爷还写了许多诗词夸赞王夫人呢,夫人也经常念给我们听。”
素园岂会不知?每次整理书房,书橱里所有的文札她都一一浏览过。凭她的聪慧,想忘也忘不了。“清香不与兰荪约,一枝云鬓巧梳掠”,原来这份欣赏是给王夫人的。素园无心打理头发了,怏怏地合上镜盒。
忽然,门扉被轻扣了两下,被来人推开了。
进来的是王夫人留下的,芳龄十岁的周家大小姐娇燕。她娇娇地叫了一声,“娘娘”,就扑到素园怀里。素园一摸她身上,只穿了一件红绸单衣,忙把她抱到膝上,紧搂着,“春蒲,拿斗篷来,快!你不乖,张妈妈不是陪你和小弟睡觉的吗?怎么自己乱跑出来?小弟呢?”
娇燕揉着眼睛,在她怀里钻来钻去,“小弟很乖,在睡觉;我不要和张妈妈睡,我要和娘娘睡。”
素园打开斗篷,把她包裹得严严实实,“为什么不和张妈妈睡?娘娘这里干活忙,没得陪你睡的空闲。”
娇燕把嘴巴凑到素园的耳朵边,小小声地说:“张妈妈臭臭的,我爱她抱我;娘娘身上香香的,我要和你睡。”
素园用手点了下她的小鼻子,两人额头碰额头,挤挤蹭蹭,“你这个小鬼精灵,最多计较了。”
娇燕“咯咯”笑着,双手紧缠着素园的颈子。
门槅又被推开了,是老爷自己提着灯笼进来。素园一愣,娇燕早已叫“爹爹”了,春蒲忙迎上去接过灯笼。
“我睡不安稳,出来逛逛。本想瞧瞧园子里的石榴开花未,又惦念后面几棵新种的海棠,所以往后边走一走。看见你这边厢还亮着,就过来瞧瞧。怎么,连娇燕也不睡,要帮娘做活计?都别太操劳了,白日里再做也不迟,小心沤烂眼睛。”
素园把娇燕送到他怀里,亲自给他点了一盏核桃蜜枣茶,用帕子拭净盏边的水渍,才送到他手里,“娇燕睡了一觉从邻屋跑过来寻我的;我们也打算安歇的了。老爷您才是呢,黑灯瞎火的,外面又飘雨,不带蓑笠不带人就出来,万一摔着了呢?也不怕着凉!”
老爷笑着喝了一大口,又挑个蜜枣给娇燕吃,一面问:“小燕子,怎么又乱飞了?”娇燕嚼着蜜枣,含混不清地答:“我要和娘娘睡。”“还是这么离不了娘。那,今夜里爹和娘陪你睡,怎样?”娇燕大喜过望地拍手,一面乞怜地望着素园。
素园笑着摇摇头,“春蒲,你安顿这一老一小吧,我去看一看应霖再过来。”周老爷一听,马上催她快去。谁叫应霖是老来才得的贵子呢,况且又小,才三岁,当然娇贵。怕惊醒娇儿,做爹的经过门前都只敢扒窗眼上偷瞄呢。
应霖房里只亮着一盏红纱灯。昏红的灯光中,张妈和应霖并头而卧,都睡得正香甜。素园本是想来嗔怪张妈过分熟睡,以至于跑了娇燕,可看看娇儿睡得正酣,倒不忍惊动了,仍旧轻轻带上门,过那边厢去。
到了那边廊下,听得老爷和春蒲二人在说话,不知怎的,素园忍不住驻足潜听。
“素园的手工一向精巧,这些衣裳裙袄剪得可乱真了。”
“老爷,不是我做下人的多嘴,您总让夫人做这个,夫人心里不痛快。”
“素园不是器量小的俗人。”
“可夫人还是个女人吧?老爷,您生气,我也说。您对前面二位夫人是情深意重,可也不能不顾夫人那片心啊!”
“我懂你的意思,且将一片心,怜取眼前人哪!春蒲,我感念你心疼素园的这份情啊!”
门外的素园觉得眼眶里热热的,忙掏出绢子按住眼窝。
“春蒲,我是个福薄的人,虹云和兰巧都未能与我白首偕老;我在她们活着的时候也没让她们过上什么舒心日子,总是聚少离多,我……我有愧呀!五年前离京时,我斗胆提请要携家眷上任,就是不想素园再过她们二人的日子。我不是一个能耐人,能给素园的不多,我想,多半我还会走在她前面。如今我对她太好,会不会让她以后想着更揪心呢?哎!三位夫人,我算是都辜负了。”
“夫人不会改嫁别枝的。无论如何,总是要让她难过的,不如现在大家欢喜?”
“鸳侣情深世人羡,如花美眷实堪怜。流年似水鬓已秋,陌上青冢影不连。是我害了素园了。”
廊外的雨丝更加绵密了,不知何处飘来一阵破碎的锦瑟声,让素园无端想起多年前的灯花会;想起那个面目都有些模糊了的穿着一袭白欗湖绸衫的少年,和那个穿着水蓝绸裙的自己,而那裙幅上大朵大朵鲜活的红牡丹在灯烛下象烧着了一般,时至今日仍灼人眼睛;想起那一盏被两人一起放走的河灯,那是她用红绡扎的荷花灯,在苍茫夜色中,带着两人手心的温热飘荡在静谧的河港里,渐渐汇入一片河灯的光海中,失去了踪迹……
“太晚了。”当少年把那块凉凉润润的夔凤珮送进她手心时,她只能这么说了。周家的彩礼搁在房里已有一月余了。
那一晚,也下着这样绵密的雨吧,当年那双火热又痛苦的眼睛忽然又清晰起来,烧得素园眼前一片模糊。
“爹爹,娘娘呢,我要娘娘陪我睡!”娇燕的声音是檐瓦滴下的水,一下砸在了地砖上,“啪嗒”,清脆有力。
素园摸摸两腮,低语:“太晚了!”又加了一句,“天太晚了!”转身含笑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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