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生活在一个充满江南气息的北方乡村:清清的溪流从村边绕过,挺拔的白杨连形成条条长龙掩映着乡村的主干道,村东是一片片果园、菜地记载着久远的梦境,一条笔直、宽阔的国道由东向西连通着外面世界,肥沃的庄稼地排列在国道的两侧,每逢晴朗的日子,可以体会“悠然见南山”的意境,宏伟、秀美的终南山犹如一幅壮锦映如眼帘,村西的外围还是一条奔腾不息的大河,河水无偿滋润着沿途的大地,那条河水与众不同,冬似温泉夏冻骨,村北是一望无际的稻田,零星的旱地点缀其间。在这个景致宜人的村庄,珍藏着我童年的记忆,沿着久远的梦境依稀闪现着我儿时的苦涩酸甜。
在我的记忆中,没有爷爷奶奶的印象,母亲终日在田野辛苦劳作,为了子女的温饱,她只能尽力多挣工分,父亲在离家很远的大型工厂上班。没有老人照顾家里的小孩子,孩子们只能相互照应。然而,我却生性怪异,不愿意同村里的小伙伴一起玩耍。也许由于天生瘦小,头就显得出奇的大,村里人因而并不喜欢我,取笑我是“大头”。我的记忆力很少有人能比,但是我不善言辞。在他们眼中,我是家里最傻的小孩,长大后肯定没有多大出息。实际上,我的复述能力相当好,转达别人的言语竟然能不差一字,表情也是惟妙惟肖。我不好动,几乎可以说极喜安静的一种人。
那时,村里的商店、医疗站,还有磨房是我的固定去处,也许由于那儿比较热闹,我惯于早上醒来就坐在那边的门口,除了回家吃饭,几年来雷打不动地坚持着。面对来来往往的行人,我不理不睬,似乎他们与我处在不同的生活空间,心灵深处浮动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孤独,我为何要来到这个世界上,为什么我与他们不同?我的内心世界很复杂,但是我从来不愿意说出来,因为没有能明白我的疑虑。遇到村里的一些大孩子玩游戏,我被一顶破烂的草帽戴在头上拉去游街,亦然若无其事地配合了一个下午,大家都认为我似乎傻得无可救药,“烂草帽”成为被戏谑的绰号。我似乎从来为此而生过气,别人冲我喊“烂草帽”,居然笑呵呵地回应着。有时,母亲对父亲叹息道:“我们似乎生了个傻瓜儿子。”
我却满不在乎,傻瓜就傻瓜,又不比别人少什么,也许当时根本不了解其中的涵义。队里有位当过兵的大叔居然想起了拿我取乐。一次,路过他的门前时,他主动邀我进家坐,硬塞给我两个红薯后,然后教我学歌。他摇头晃脑地唱道:“光棍好,光棍好,光棍吃饭睡大觉。”仅仅两遍,我就学会了,甚至连他的表情也模仿到家。那时我不明白其中的意思,但是我从来不轻易在外人面前唱,毕竟在当时广播中根本找不到它的踪迹。凡是他遇到我,就会问:“叔教你的歌曲还记着吗?”我居然傻乎乎地对唱两遍。直到有一天,母亲知道了我的傻事,不然还不知道我将傻到何时。那日,我在门口玩耍时,取笑我的人还冲我喊:“来,把那个歌给叔唱一遍。”“光棍好,光棍好……”仅仅两声,母亲从屋里走出来,“你咋能教我儿子唱这个?”那个人顿时慌了神,赔笑着说:“我看这个小孩一点就不笨,说不准……”“不用你评论我的儿子,以后别谁教你啥就学啥。”母亲回头流露出无奈,隐隐觉得她虽然并没有生我的气,但是她为我的愚笨和无知深感痛惜。
上学前,我总是心事重重面对着一切,在外表上却只有笑脸,我偶然也和同伴们一道去捉田螺、拾贝壳,无论收获多少,都很开心。优美的周边环境,勤劳、淳朴的民风,并不意味着乡亲们生活得安逸舒适,一年的大部分时间,乡亲们在地里劳作,母亲也从来不落后,即便如此还常常不能不成规定工分,并不是她不能干,当时妇女的工分只占男劳的七、八成,家里仅靠她一人出工。
无拘无束的玩耍日子很快结束了,我终于告别了田野、村庄。没有任何过渡,我就上一年级了。报名的时候,父亲带着我走进村办小学。老师简要地询问了几句家庭情况,就算面试。也许由于平日不好说话,对自己的答复觉得很别扭。老师不大满意我的首次表现,只是告诉我今后要按时上学。
在那个年月,低年级学生要从家里拿来一高一低两个凳子作为桌椅。学校开设了五门课程:语文、数学、音乐、美术和体育。除了语文、数学外,其他课程都没有课本,上课的内容全靠老师即兴发挥,当时的老师确实比较负责的,始终能找到一些相关的知识来传授学生。我的个头并不高,却被安排在倒数第二排。第一次课余时间,美术老师找我谈上学感受,他是我的叔辈。等我返回教室时,语文、数学课本已经发放完毕,只有少数几名学生没有,我就在其中。我似乎并没有在意微妙的差异。大半学期,我那一平方尺的布缝书包中始终只放着三个本子、一枝铅笔和一块橡皮。尽管如此,我很开心,我正在接受着许多过去不曾听到的新知识,有时回头瞥见窗外那些渴望的眼神时,就很自豪,毕竟他们还未走进课堂。
很快,我就高兴不起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让我倍受煎熬。老师讲过的内容还能记得很牢固,可是提笔就是不能书写。我也曾试图去努力写,可手似乎不听使唤。姐姐也想手抓着我的手希望我有所突破,但是一松手,我就无从起笔。入学好几周,我亦然不会写一个拼音和数字。起初,老师都是讲完课后就放学,自习课并没有正式开始。每日,老师也布置作业,大多都是让学生回家去写,我的本子始终还是空白,封面的姓名还是父亲写的。在侥幸中,我居然混了一天又一天。
首次小测验,我根本不会答卷,焦急地对着试卷来回看,不时假装画几下,又很快擦掉,试卷无法上交的。等到发试卷时,老师对着几个没有署名的试卷说:“大家看看,这也叫卷子,写得歪歪扭扭,不是皿皿盘盘,就是虫爬,还不敢写名字。”老师已经将我和当时最差的几名同学排在一起,她点着我,似乎那是我的试卷,我没有感到惭愧,居然在想:如果我能那样答卷该有多好呀!与我同在一起玩的阿利考了50分,我羡慕极了,小峰考了85分,在我的眼里他们就是天才,只有我最笨。我多想能够自己答卷,哪怕考50分也行,可是我却什么也不会写。
我被老师定位在差生行列,但是我却不喜欢与他们来往,从小与我关系比较好的朋友不多,仅仅三、四位:小峰是我家邻居,从来不嫌弃我的愚笨,阿利欣赏我的诚实,还有阿刚,他比我们高一个年级,我们大部分时间玩耍在一起。与我名列在一起的几个差生很生气,他们一旦发现我独处时,就围攻我:“老师都说了你与我们是一样的,你还不理我们,与学习好的在一起还是笨蛋。”我不说话,只是瞪着他们,任凭他们欺负,谁怪我的学习太差呢?我的前排是一位高个子女生,她比我大好几岁,学习很好。我的铅笔没有抓着,在她的背上扎了一下,还没等我赔礼道歉,她转身就是一脚,正踢在我的腹部,回头又是两拳打向我的胸口。那一刻,我强忍着痛,一言不发,没有必要抱怨,这就是一个差生的待遇。
眼看拼音已经学习了一半,数字也学到了8,可是我却只会说不会写。一个差生在地上用小棍画了个“×”,然后上下各划一横,就是“8”,我居然跟他学会了书写第一个数字。老师慢慢关注学生学习了,对作业的要求也越来越严。星期天让每人写完两页拼音,我几乎愁死了,碰巧,阿刚想约小峰与我一道河边玩耍。我们以作业未完而推辞,阿刚就答应替我们每人写两页。又一次,我蒙混过关了。后来,作业发下了,小峰为“甲”,我的仅仅是“乙”,老师竟然没有看出我们作业的差异来,我不禁叹息:老师就是喜欢好学生,同样是阿刚的字,结果却不同。
“今天下午,谁的作业写不完,别想回家。”自习课上,老师严肃地对大家说,我如同南郭先生一样被彻底暴露了,看来躲不过了。“我不念了。”我突然站起来,老师也没有客气,“不想念书,往回滚!”大、小凳子被老师抛出教室,学生们都不敢说话,静静地看着,我扛着大凳子,手提着小凳子,头也不回地往回走。看来今生笨到头了,只能在田野里辛苦终生。
也许上苍格外垂爱,就在我山穷水尽时,居然找到了出路。那天,恰好父亲回家休假,他看到我的那幅状态吃了一惊,“还没有放学,你回来干啥?”“我不念书了,反正又不会写字。”“别说傻话了,我先带你到学校去向老师认错,晚上再说写字的事。”
父亲硬将我拉回到教室,老师似乎忘记了刚才的事情,“你先坐回去。”父亲说:“都怪我平时太忙,没有发现儿子的问题,让老师费心了。”老师几乎是全村孩子的启蒙老师,她对我父亲也比较理解,态度顿时和蔼许多,“其实,这娃还是很乖的,上课也能认真听讲,就是不会写字。”父亲趁机教育了全班同学,我似乎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晚饭过后,父亲取出我本子,他一边示范,一边鼓励我大胆去写。说来也怪,一个多月竟然没有象那晚如此神奇。仅仅半小时,我居然醍醐灌醒了,无论拼音还是数字竟能写得很自如。从第一课到所学内容,我终于能写得完整无错,尽管书写还不是很漂亮。我终于走出了愚昧无知的旋涡,慢慢走向智慧的彼岸。
从那天起,我发觉自己摆脱了愚笨。每日,我从别人书上抄下作业,回家后认真练习。第二次语文测验,在老师的监督下,我认真读题、答卷,70分是我人生的第一次考试成绩。我从差生队伍中走了出来,我也拟定了目标:向小峰看齐,因为他已经进入班级前列。期中考试时,我明白了什么是刮目相看,语文88分,数学100分,虽然距离理想还有差距,但是村中就有了评论----“原来人家娃并不傻,看看吧,没有书考100。”
天气渐冷时,我的课本终于发下来了,我觉得一切太不容易了。我更痴迷于学习,凡是有空就看书、写字,我背过了所有的课文,不管是否课后有要求,每个题都认真去做。夜里,一旦醒来,我就拿本子练习,白日有空我就看书。我的座位也被老师调到第一排,在学习上取代了那个打过我女生的位置,她似乎忘记了一切,对我很好,差生也不再找我的麻烦。
后来,我的故事已经成为村里人教育他们子女学习的典型事例,可是我的内心却难以平静,如果当年不曾走出愚笨,我能得到众人的理解吗?从愚昧走向感悟尽管只差一步,可是要跃过去是多么艰辛呀,我为曾经的经历而感触至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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