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里很黑，进了帐篷，我的眼睛半天才恢复过来。细细看去，措姆所谓的家十分简陋：几个卡垫，卡垫上堆着一些黑糊糊的氆氇，一个藏式方桌占了小半个帐篷的空间，两个酥油桶立在桌子后面。帐篷的右角，堆了好多干牛粪。紧挨着牛粪的地方，堆着几袋子青稞。左边有一个烧火用的炉子，炉子上烧着茶，水蒸气从壶咀里袅袅地冒出来，显然主人没有走远。张局长用藏语冲外面喊了几声，几声狗吠作了回应，张局长说，主人一会就到。不到一支烟的工夫，一只黑狗钻近了帐篷，狗抬着头警惕地望着我们，尾巴一动不动。我吓的不敢说话，手里拿着背包，准备随时抵挡。一会，一个黑影闪了近来，叫了一声藏语，张局长应答，说，主人来了。从话的甜甜的尾音上判断，进来的是一个青年女子。黑影轻轻地坐在氆氇上，一言不发。我有些奇怪，仔细看定，措姆头上夹杂着草屑，脸上黑里透红，牙齿雪白，眼睛淳朴无邪，措姆正冲我们笑。从邋遢的形象上看，措姆好像是六十多的老妇人，但是她的眼睛属于那种细长笑样的媚眼。她明澈的眼神告诉我，她还是一个还没有沉淀过人间苦难的年轻女子。她抿着嘴微笑着望着我。我知道那是一种世界上最纯真的笑容，简单而且善意，淳朴而有些羞涩，我赶紧善意地回报以微笑，没想到她突然咯咯地笑出声来，一闪身出去了。一会，不知道从外面那里拿来两只碗，顺手撩起身上的氆氇，仔细地将碗上的污垢抹净，然后伸出带着很多手圈的细手，轻轻地给我们到了满满两碗酥油茶。她端起茶，很谦卑地呀了一声。张局长冲我一笑，我决心已定，像完成一件民族团结的任务，表情严肃地接过来，狠狠地喝了下去。自然，那种味道像吃了一把碎羊毛，一股膻腻直冲脑门，我有些头皮发炸，但是脸上一脸笑容，我连忙说：好喝好喝。这碗茶拉近了我们的距离，接着喝第二碗，第三碗，谁知道这油腻的东西竟然很值得慢慢回味，一股咸香慢慢第从我心头弥漫开来。

从张局长谈话我了解到，措姆是前年在一次宗教节日上认识了那个叫扎桑的男人，一次接触，两人很好感，就生下了现在的孩子，后来扎桑到别的地方游牧去了，孩子就留给了措姆一个人带，带着一个孩子和四十只羊，一个女人在草原上游牧，自然很苦，她成了救济的对象。当张局长问到为什么不去找那个男人时，她只是低着头害羞地笑，问了半天，也没有说出究竟。张局长说，高原上的藏人都很简单淳朴，不会想那么多，能在一起就在一起，不在一起分开比结合还随便。措姆的微笑，我的眼前一直充斥着措姆的微笑，也许这种回答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回答，缺少义务，没有悔悟，无可谴责，婚姻的幸福完全是一种感觉，甚至是一种没有目的的行走，幸福就这么简单，简单地使人忘记此生的生存，忘记生存的艰难，忘记生存的苦涩。我想，在自然朴素的人性里，婚姻反而很容易实现婚姻的内容，那种不自觉的爱欲其实是对生命轻轻的挥洒，而那些所谓的道德和文化该是一种多么自私的东西，该是多么一种无聊的负累。

回来的路上，山里刮起了风。鸟们在天空的样子十分滑稽，它们都抱拢着翅膀，石子一样投来投去，尽量减少风的阻力，这根本就不是一种超重力飞翔，完全是一种逃避。我喜欢鹰俯冲后起飞的样子，那简直是一种心灵的挑战，但是蝴蝶翩跹不也是很自然吗？我坐在马背上百无聊赖地望着天上的飞鸟，耳边响着竦竦的风声，一任远山颠簸。此时夕阳就要西下了，落日正在远方混沌，只有这风声，不懈地刮来刮去。这野性十足的高原风，强劲，冰凉，打着呼哨顺着山脊胡乱地吹，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山有多长，风就有多长，我不知道它从那里来，又到哪里去。此时我的心里很荒凉，我不知道说什么，也许我的道德和文化正面临着一种什么样的危机。来西藏一年多了，我不知道和远在内地的情人通过多少信誓旦旦的信，那些优美的使人心碎爱情故事在华丽的辞藻里演绎着一种现代人的无奈、空旷、寂寞和愤懑，我想是不是那些我自以为高尚的东西在践踏着我，为什么我总是这么恩恩怨怨，患得患失。望着高原的风，措姆那妩媚的笑容流转着，我分明看见了她长发飞扬地笑我，我获得一种东西的同时我也失去了一种东西，它是什么？是此生的岸还是彼世的岸，是现实的幸福还是理想的幸福，我不知道。

又是一个难眠的晚上。扎西局长、扎桑校长熟悉的鼾声很均匀地响起来了，屋里散发着一股酸甜的青稞酒的气息。月亮还是那么圆圆地挂在我的眼帘，一地银灰，只是有些寂寥。看看表，已经凌晨二点多了，离黎明还早着那，我知道这个没有梦的夜晚才刚刚开始，它安谧而又温热，疲倦里透着温暖，困顿里透着无奈，鼾声可以将我带到了遥远的过去，却又把我抛这个陌生的地方辗转难眠，泪眼婆娑。大概凌晨五点多，那个藏族拖拉机手回来了，我知道他去幽会过去的情人去了，肯定他也有一个漂亮的措姆。呵呵——想到这里，我突然笑出生来，呵呵呵——我分明听见了我陌生的笑声。那个藏族小伙子也许以为我说梦话，倒头就睡了。我想这一夜我不要睡去，我希望在黎明时能听到拖拉机手幸福的梦呓，或者措姆幸福的呻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