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人】
卧室靠西的墙上挂着一面有乒乓球桌大小的方镜。十年以前,我入住房间的时候它就一路尾随进来。每天早上起床,我从它跟前经过,总看到里面有一个瘦削光身的男人死死盯着我。他的眼神中流淌着憎恨,好像我们前世有仇。
我对那个镜中的男人充满兴趣,没事总一声不响地来到他面前。不论站在任何角度上,我看他从来不顺眼,他像一颗长在我眼中的毒瘤,但我一直在努力适应他。他看起来还很年轻,神情忧郁、多变。他的周围,生活背景总是在不断改变,人的命运跟着在不断改变。
当我需要审视自己,也常常在大镜子前久久的伫立。在那片冰凉界面上,我被一分为二困在那里,还是遇到了遗失的另一半?平常,总觉得镜中人一无是处,应当重新投胎。我笑,他也笑;我摇头,他晃脑;我骂人,他动嘴。我们的配合无比默契。可是,当我伸出左手触摸他伸过的右手,却感觉不到半分热度。我为此难过落泪,他也哭了。
可以确定一点,我们都在以难以察觉的速度枯黄变老。时间的利刃,缓缓地捅入我们的肉体,一点点地侵蚀、支解我们牢固的生命理念。且不论,谁是真实,谁是虚构,谁是谁的反射。
每天,我们都在频繁碰面。在同一个房间,同样的白昼和黑夜庇护下,看着对方同样的脸。我能感觉到,他对我唯一的兴趣是把我杀死。
我们是一对不共戴天的孪生体。
【照片】
不是因为长相过于骇人,才不敢将照片贴上网。所有认识我的人,也不会幻想我的容貌还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果真想见我的话,大可以登门而入。而那些在网络上因文字结缘的人,多少都怀有透过空灵的文字揣度对方容貌的好奇心。可我坦露于笔端的心迹,跟那张阳光乖巧的面庞显得有点格格不入,两者摆到一起委实碍眼。
另一原因是,像很多人一样,我笃信自己极不上像,如果真人还能打八十分,照片里顶多是混个及格。照片中的自己,形同被压缩过后干瘪的带鱼,既不鲜活也不抽象,因而也尽量避开相机的镜头,以免形象打了折扣。
我们都希望在别人眼中活出风采。所以千方百计在相机前摆造型,力图用完美的表演征服大众眼球。闪光灯下,暗影消失了,丑陋得到粉饰,遗留下雕塑般精妙的轮廓。
这些年,甚至看到有人举起相机就想躲,担心被它框住会把魂魄丢了。而且,流逝匆匆的光影,无法定格为某一瞬,也无法挽留。翻看照片时,看到更多的是时间的残忍。当一些人和事,只能对着照片去凭吊和追悔,就会有种错觉,我被隔绝在一个遥远的世界,灵肉分离。
照片中的容颜终要老去,多么灿烂的景致在镜框中都泛起苍白底色。花花绿绿的照片成了勾人回忆的引子。
回忆里,世界色泽不再,只有黑白。
【哲学】
我喜欢狗。狗是自由自在的贱赁,不洗澡,随地大小便,当众交苟,在垃圾堆中捡拾残茶剩饭度日。像狗一样生活,这是第欧根尼的哲学。当希腊之王亚历山大大帝屈尊前往,希望满足这位智者愿望的时候,酒桶中,睡眼惺忪的的第欧根尼提出了要求——请您别挡住我的阳光!
带着亚历山大同样的遗憾,我无法在第欧根尼的狗窝中安睡。尔后,意外遇到了炽热的尼采。尼采是伟大的,他杀死了上帝,矗立在山巅俯瞰众生,教人像超人一样勇往直前。可尼采最后的悲惨结局应验了,除非发疯了,否则做不了超人。
哲学家的命运莫不是如此凄凉。他们终其一生,为能找到一种适合人类生存的土壤、空气和海拔,毅然把灵魂抛入孤独、苦难的深渊。可许多人一生都未能了愿,只因这个世界没有天堂。
孤独和苦难是盛产天才哲学家的地方,一般人难以消受。寂寥的瓦尔登湖陶冶了梭罗的情致,同时也可能毁坏平庸生命的牢房。
哲学家们都是在修造通天塔的高超建筑师。哲学往往是在描述停留在理论上的最崇高的生活范本,那是一种常人无法企及的境界。但哲学灵感取自于生活,最终还是要服务人生。
生活中,成天喜欢白日做梦的我,将哲学视做屏蔽绝望的麻药。药效过后却还是痛苦。这是我自身虚弱的写照,还是我的人生符合悲观主义哲学思潮?
羡慕一条狗的人,如何过好人生?这是哲学问题。
如何赚取面包?这是生活问题。
如果生活是一门哲学,每个人都是哲学家。哲学,等于什么都没有学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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