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片糕
文/邱晓鸣
早上醒来,太阳从纸窗的破洞里射进来一束光,亮花花的,烁人眼晴。有无数个细小的虫子般的东西,在光束里跳着舞。堂屋里,母鸡高一声低一声咯哒喀哒地叫着,我想,一定是那只想抱窝了的芦花鸡,不下蛋总占着窝,还叫的厌烦人。要是把它杀了多好,母亲会把它收拾干净了,配上葱姜作料,装在黑黑的瓦罐里,放进锅塘里煨上三二天的,连骨头都炖酥了,盛在碗里喝一口,肥肥的浓浓的,既润滑又爽口,整个人从里到外都舒坦,那香味,也会飘满整个村街。
想着诱人的鸡汤,禁不住咽了咽口水,便觉得饿了,睡不住了,抓起着棉袄往光着的身子上套,冰凉。嘴里呼出的气,白花花的。要不是饿,真想赖在暖暖的被窝里不起来。唉,鸡汤不是一般人想喝就能喝上的,除非象大嫂那样做月子,生养孩子,或者象杨家二禿子那样得了盲肠炎,在肚子上开了刀,伤了元气的人才能享用的。怎么不生病呢?生病多好,记得夏天我病了烧了几天,母亲虽然没做鸡汤,却给我做了一碗猪油葱花炒饭,那碗炒饭,让我幸福了许久。
来到锅屋,在锅台竹筐里找到几块玉米贴饼,凉的,啃一口,硬邦邦的。想喝水,水缸也上冻了,我就捞碎冰茬子吃。母亲在一边喊,黑蛋,别吃冰,肚子会疼的。我还是忍不住吃了几口,扎凉扎凉的,不怎么好吃。我想,要是能搁上点儿糖,肯定就和冰棍儿一样好吃了,真要那样儿,就幸福死了。我忽然想起来,大嫂屋子里,有娘家吃喜面时送来的红糖,两包,黄表纸裹着的,上面还贴了一溜红纸,就在大嫂屋里,靠墙橱柜的第二层上面摆着。于是,我便去大嫂屋里,装模作样地看小侄子。大嫂头缠着头巾的坐在床上,正搂着小侄子喂奶,见了我,她笑了笑,好象知道了我的来意,转手从床里边摸出一小片云片糕,微笑着递给我,我有些不好意思,没接。大嫂硬是往我手里塞,我便红着脸接下转身走了,心里觉得大嫂明显的比往日胖了白了也好看了许多。出了屋,就迫不及待地取一小片云片糕放进嘴里,糯糯的甜甜的,来不及回味,就化了。我便把手里剩下的云片糕全部塞进嘴里,就那么含着,让口水一点点融着,融一点,就慢慢地咽一点,那滋味,简直美极了。
外面传来毛蛋子和奶林子叫我的声音,嘴里含着东西不能回应他们,急忙走出门,眼见他们咚咚地跑远了。我知道他们是找我去乡场上打铜板的,昨天,我就嬴了他们三块光绪元宝。心里一着急,便把嘴里的云片糕全咽下去,然后,大声地喊他们。他们停下了,我心里却十分懊悔,多好吃的云片糕呵,唉,可惜了。
我问他们什么东西最好吃,他们说是肉,肥肉。我说是云片糕,为此,我们争论不休。我想,等我长大了,有钱了,一次就买十条云片糕,当饱吃一回。
广播喇叭里传来通知,晚上,电影队要来村里放映《红灯记》《地道战》,我们听了欢喜的不行,我知道,我们的节日来了。
乡村喜事
乡村的冬天就是一个盛着喜事的大柜子,在春夏秋季里忙得顾不的打开,冬天一闲下来,喜事就一桩一桩地来了,说媒,看亲,娶媳妇,嫁闺女,张家刚操办完了,李家又办,隔三差五的便有炮仗声,在冬日乡村的天空里炸的脆响。
我二哥也要娶媳妇了。
嫂家是水口镇的上海下放户,来家看亲时,我见过她一回,个子不高,也不算漂亮,说话还叽哩咕噜的,快的让人听不太懂。二哥生得俊,二嫂从进门开始,眼睛就粘在二哥身上了,笑容浅浅的,二哥也好象挺中意她,这样,亲事便很快地定下了。我对二嫂印象不好,是因为那天媒人和母亲在里屋,为了几头彩礼的事商量了老半天,都到中午了,大嫂在锅屋已经把菜弄得喷香,谗的我直流口水,我急。怎么还没说好呀?这个二嫂,真是个财迷鬼。
天刚蒙蒙亮,一串炮仗在院地里炸的脆响,接亲的人刚走,母亲便把我从被窝里硬生生薅起来,让我去清水河边看船,如果送亲的来了,就来家报信。我不情愿,大姐也说,妈,你也太心急了,来回十多里路,早着呢。母亲便往我手塞了几个糖果说,我儿听话,快起吧,一会儿家里来人多,你睡着不像话。
我便起床了。
老舅来了,大姨来了,表叔表婶老表们络络续续地都来了,一个个都穿着体面的衣裳。记喜帐的,忙饭的,搀亲老太,打杂的,喜房滚床的……这下好了,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的,热闹了。
母亲忙里忙外的,一会儿就催我去河边看一回。
风是一绺一绺地刮过来的,像刀子,刮在脸子生疼。河对岸,站了一堆人,花花绿绿地还拎着一溜红包袱,有一串过河炮叭叭炸响,我知道,是二嫂来了,慌忙往家跑,边跑边喊:妈哎,新娘子来了。几个小孩子摔开自家的门跑到河边看新娘子,撵得鸡鸭乱叫。大人们也纷纷出门,往河边去看热闹,不管新娘子是丑是俊,总会让人眼睛发亮。
二嫂身上从里到外穿的都是新衣裳,脸上还搽了粉,有点象城里人的样子,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上河堤,走过村街,在炮仗的脆响声中,微笑着走进了家门。看着笑盈盈的二嫂,我想,过不了多久,二嫂就会跟村里其他女人一样了,扭着屁股,挺个胸脯子,灰头土脸,大呼小叫地做饭,喂猪,种地,吵架,生孩子,奶孩子。
拜堂,叩头。认亲。入洞房后,她就和二哥坐在床沿不动了,任一帮年轻人胡闹着,点烟呀,带草帽,闹亲嘴,说呀,笑呵,闹腾的没完,有人把我大哥大嫂双双逮过来,往脸上抹锅灰,更有坏蛋将一串干红辣椒点燃了,扔在床底下,呛得二嫂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还不能出屋,烦死个人了。
外面,开席了,男人们吆三喝四地划着拳,女人搂着半大的孩子,恨不得把满桌的菜都塞到肚子里去。虽然,我没能坐上席,可我是满足的,口袋里有糖果,有染了红的花生红枣,还有三个红鸡蛋。红鸡蛋是我用一泡尿换来的,搀亲老太从二嫂的新马捅里摸出三个红鸡蛋,让我当着众人往里面尿尿,我没有尿,拢住劲也只是滴滴嗒嗒了几下,搀亲老太高声喊,童子尿了,小子到了,然后,就把鸡蛋给了我。
饭席从中午一直到晚上,人多,流水一样的,上茬接着下茬,中午的席刚吃完,晚席的又开始了。
家里为二哥的喜事包了一场电影,是战斗故事片《英雄儿女》,虽然看了许多遍了,孩子们都能学着电影里的王成喊:为了胜利,向我开炮……。可是,银幕刚刚在乡场上张起来,就有人端着凳子占位子去了。天冷,中间的位置会被众多的人围着,不透风,暖和。我们没有抢占位置,我和毛蛋子奶林子总喜欢爬到那一顺溜的稻草垛子上去,用稻草围着身子,既暖和,还带着一股夏天的味儿,清香里含着一缕甘甜。还有就是,我们占的位置高,总能看见许多白天看不到的精彩故事。
今夜,月亮又大又圆,是从东边慢慢地升起来的。
电影开始后不久,故事来了,有两个人悄悄地走过来,靠在草垛子边,先拉手,然后互相搂着,按下来就缠在一起亲嘴了。我不敢出声,恐怕惊动了他们,心儿也不禁咚咚地跳了起来。这时,毛蛋子大喊:耍流氓啦!两个人停止动作,然后,慌忙逃开了。毛蛋子快活的大笑,笑的没心没肺的。我想,人,为什么要亲嘴呢?二哥和二嫂今夜也会亲嘴么?
电影放到王成被美国鬼子围住的时候,月亮被一片毛毛的云遮住了,田野里,起了一层雾,浓浓的,风也停了。
要下雪了吧,我想,要是下场雪,多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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