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

文/邱晓鸣

清早，母亲叫我起床时说，黑蛋，今日立夏呢，可不能贪睡，贪睡会被夏压住，不长了。我没太听懂母亲的话，却从她温柔的语气里嗅到了节日的气味，我忙不迭地问，又过节了么？母亲笑，立夏节，从今天开始就入夏了。我问，可有好吃的？母亲笑着说，有，咋夜就在锅堂里给你煨了鸡蛋，搁了桂皮橘皮陈茶叶的，闻着喷喷香，吃了，你就不会枯夏了。说着，母亲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个装在丝线编成的套里的鸡蛋，在我面前晃了晃，然后，挂在了我的脖子上。得了鸡蛋，心中欢喜，哪里舍得吃，急着跑出去向伙伴们显摆。母亲拉住我说，黑蛋，别忙，称一下多重。说着，叫来了拿秤的大嫂，七手八脚地把我放进稻箩里，抬起来称了。母亲看着秤花说，猪一样的货，长了。说着，拿剪刀在墙壁上记着数字。我问，称重干什么？大嫂在一边逗着我说，卖了，换肉吃。说完，她笑。我说，把大哥卖了吧，省得他晚上，总骑在身上欺负你。母亲听了，反手给了我一巴掌厉声说，瞎讲，小屁屎孩子，满嘴喷大粪。我不服气地说，我没有瞎讲，不信你问大嫂。转眼，我看见大嫂的脸，红到脖颈根子上了。母亲说，黑蛋，玩归玩，记住，今天千万别坐门坎。我问，为什么？母亲说，坐了会瘦夏。我问，什么叫瘦夏？大嫂插话道：就是烂屁股。我发现，大嫂的脸上笑盈盈的，没有一点生气的意思。

上了村街，看见毛蛋子奶林子他们和好多人聚在一起玩，我慌忙跑了过去。哎哟，人人胸前都挂着鸡蛋呢，呼天喊地的，正玩着碰蛋的把戏，我自然也加入其中了。玩着玩着，奶林子和毛蛋子因为碰破鸡蛋闹了气，奶林子唱开了：“一巴一巴，哗啦啦，日本鬼子到你家，抠你爸爸大脚丫”。他的唱，逗得大家一阵哄笑。毛蛋子也不示弱，回唱道：“你妈个头，象皮球，王八羔子来拍球，一拍拍到王大楼，王大楼，卖皮球，卖的都是你妈的头”。奶林子回唱：“昨日你家发大水，你妈变成老乌龟，吓得你爸变成鸟，扑楞楞的满天飞”。毛蛋子唱：“立夏节，偷豆吃，吃你妈的肉，还你爸的壳”。他们就这样你来我往地唱骂着，每唱完一段，便引来大家快活地疯笑嚎叫。这下可好，热闹了。奶林子又唱道：“你爸的屁，震天地，冲破蜘蛛网，吹到大河里，河那边的队长开大会，批斗你爸周扒皮”。坏了。听奶林子这样唱，毛蛋子不愿意了，他姓周，最怕人骂他爸是周扒皮。毛蛋子冲上前去扯住奶林子撕打了起来。俩个人象水牛斗架似的，顶着头，扯着头发，使着很劲，嘴里还不停地骂着对方父母的名字。奶林子个子小，渐渐弱了，冷不丁地就被毛蛋子摔了个嘴啃泥，鸡蛋也压碎了，奶林子哇啦啦地哭了起来。　

这时候，村街上传来“得咚得咚”的响声，一个俊朗的货郎，担一副挑子，摇着拨浪鼓，颤颤悠悠的走了过来。见此光景，大家顾不得看奶林子耍闹了，水一般地向货郎挑子涌去。见了我们，货郎停了下来，任我们围着看，也不言语，时不时地摇一下拨浪鼓。筐上扁扁圆圆的竹匾里分门别类地摆放着：棉线丝线绣花线，大针小针绗被针，锥子顶箍小剪刀，梳子篦子亮头油，粉盒镜子雪花膏，牙刷牙膏歪歪蜜，发卡辫结红头绳，毛巾胰子痱子粉……。最让我们眼馋的，还是装在玻璃罐里的糖豆，那一粒粒圆圆的五彩的小东西，撩得人心里痒呢。有人忍不住了，便问：糖豆多少钱？他说，一分钱五颗，一个牙膏皮换七颗，鹅毛鸭肫废塑料也能换。问话的人听了，转身跑回家去翻腾，一会儿便返回了，拿着牙膏皮塑料鞋底什么的递给了货郎。货郎收了物件，拎开玻璃罐，把糖豆倒在来人伸出的手心里，一粒粒的数。伸手的小人央求道：再多给几颗吧。货郎便又放了几粒说，行了吧，我可亏了钱的。说着赶紧拎上了玻璃罐的盖子。这时，货郎眼晴亮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几个姑娘小媳妇走过来了。看她们来到跟前,他微笑着从筐里拿出个物件，递给其中一个姑娘说道：上回你要的花卡子，我给你捎来了，你看看，多时兴，有机玻璃的，正宗的上海货。姑娘接过便夹在了头上，然后问同伴：怎样呀？同伴说，俊呢？接着，贴近姑娘耳边说了些什么，姑娘嚷：你个鬼丫头。她说着，瞟了一眼货郎，脸便红了。货郎伶牙利齿地对她们说着某些紧俏货卖光或短缺，只要招呼一声，下次来准给你捎上。有人问：没钱也行么？他笑着说，行，没钱就送给你。姑娘小媳妇们看了一会儿，又和货郎说笑了一番，然后带着几分满足走了。一路上，她们都在夸赞货郎，说他脸面光鲜衣着整洁，模样儿生得周正。

货郎挑子吊尽了我们的胃口，终了，见不再有人问津，便担起挑子，摇着拨浪鼓，“得咚得咚”地走了。不知是谁领头唱起了节气谣：“打春阳气转，雨水沿河边”。听了，我们象受了传染一般，一起跟着唱了起来：“惊蛰乌鸦叫，春分地皮干。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立夏鹅毛住，小满雀来全。芒种开了铲，夏至不纳棉。小暑不算热，大暑三伏天。立秋忙打靛，处暑动刀镰。白露忙割地，秋分把地翻。寒露不算冷，霜降变了天。立冬交十月，小雪地封严。大雪河汊上，冬至不行船。小寒再大寒，转眼又一年”。

我们正唱着，忽然听奶林子大声骂道：狗日毛蛋子，你陪我鸡蛋。他一骂，毛蛋子不愿意了。这下可好，他俩又闹开了。

2000字

端午

文/邱晓鸣

端午节的头天晚上，家里就忙开了。

因为过节，分了家的嫂子们都赶过来帮忙包粽子，姑嫂妯娌们聚在一处，有说有笑的烧火，淘糯米，烀粽叶，这下可好，热闹了。一会儿工夫，她们就把家里拾弄得满是苇叶的清香。

包粽子数大嫂手快，将两片苇叶在水里，一漂一摆，抹捋平展，一叠一折，左手上握成一个窝，右手撮糯米灌进去，压实，左手向内撩起苇叶，回折，三下两下就是一个三角粽子。取一根三棱草，用牙齿吊住一头，顺势缠紧，捆扎，打上个活结，粽子便成了。整个过程象玩把戏一般，既利索又好看。我在一旁看着，忍不住也想包一个，大嫂不让，说我是馋嘴猫，要我给她们唱一段样板戏才行。我知道，她们想拿我取笑，同她们闹，我不得巧，弄不好又要说到我尿床的事上去，羞死个人了。于是，我便转身去里屋寻母亲。

煤油灯闪闪的，灯下，母亲正从针线笸箩里挑选红黄青白黑五色棉线搓线索儿。我偎在母亲身边，问搓索儿干啥。母亲说，搓线索给你带呢，端午一过，百草返青，蛇蝎百虫都醒了。这彩线索是神物，带上它，毒虫见了线索就不敢近身。说着，母亲神秘地拉过我说，我儿，别吭声，拴线索时说话就不灵了。我便不再说话，任母亲在我的手腕脚腕脖颈上拴了五色线索儿。

看着身上的五彩线索，心里便生了几份欢喜。我问母亲，管说话了么？母亲笑，总不让说话，我的儿不就成了哑巴了。记住，好好戴着，万不可扯断丢弃，哪天它自己磨损毁坏了，就丢到河里去。我问为什么，母亲说，河是活的，通着神灵。五彩线索儿是个吉物，具有东西南北中五方神力，有它们护佑着，就可以驱邪除魔。

接着，母亲让我喊来六弟七弟，分别给他们拴上了线索。小弟们不听话，吵着要吃粽子。我说粽叶没烀熟，等明天让你们吃个饱。母亲笑，伸手搂着七弟哄着，一边给我们讲起了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河里有一条水蟒，凶得狠，已经成精了，它每年都要吃一个童男。有一天，几个孩子下河摸鱼，撞上了水蟒，正巧被岸边一个叫屈大夫的人看见了，他大喊一声跳下了河，水蟒张开血盆大口就把他吞了下去。屈大夫救了孩子，人们记着屈大夫的好，从此，就有了端午节。为了孩子不再被水蟒吃掉，端午节这天，人们就包粽子投河喂水蟒。后来，屈大夫托梦上来对人说，投粽子下河太可惜，在孩子脖颈上和手脚腕上系上五色线索儿，就能得到神的庇护，水蟒也就不敢再来侵扰……。

煤油灯闪闪烁烁的，母亲的轻声慢语把瞌睡虫招了来，我们便睡去了。

“粽子香，香厨房。艾叶香，香满堂。桃枝插在大门上，出门一望麦儿黄。这儿端阳，那儿端阳，处处都端阳”。听着村街上传来了歌谣，我忙不迭地跑出了家门。嘿，好艳的太阳，把村街涂上了一抹灿烂的黄。家家户户的门楣窗户上，都插上了艾蒿。哎呀，满世界都是艾蒿的气味，氤氲在房顶院落，落在靠墙的粪叉上，落在老水牛身上，落在觅食的鸡身上，深深地吸上一口，浓浓的，稠稠的，满心满肺的都是清香。小伙伴们都出来了，人人身上都是拴了五彩线索儿的，手里提着香粽咸鸭蛋，聚在一处，相互炫耀。

我问奶林子今天为啥叫端午节，他说，听大人说，五月是毒月，五日是毒日，五日的中午又是毒时，三毒相聚，毒性就大了去了，这样就叫端午节。毛蛋子说，放屁，你讲的不对呢，五月是热天的开端，蛇虫毒物妖魔鬼怪今天都醒了。带上五彩线索插上艾蒿，过了节，毒物就不害我们了。若不信，现在我们就去田埂里逮毒蛇，你敢么？奶林子说不敢去，我也说不敢。于是，毛蛋子快活地笑着，边笑边骂我们是胆小鬼。我想，唉，管它叫什么节呢，能有好东西吃，就好。

这时，毛蛋子神秘地告诉我们说，刚才他看见杨队长拎着粽子去知青点了。我问，去了又怎样？他坏笑着说，有好戏看呢，昨天，我看见杨队长搂着胡知青硬要亲嘴，胡知青不愿意，俩人撕扯在一起又不敢大声说话，当时，我大叫一声，吓得杨队长翻后窗跑了。后来，胡知青见了，给了我两颗牛皮糖。听了他的话，奶林子心动了，问我去不去。我不敢。我想，杨队长凶神似的，让人见着就害怕，为了两颗牛皮糖，换来一顿揍，不划算呢。

1600字

2010.6.15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