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邱晓鸣
二月二
那时候,我正在吃着落花生,糖炒的,棉袄的两个荷包里装得满荡荡的,往嘴里丢一粒,又香又甜还嘎嘎脆响。母亲喊我,伸手从温热的被窝里把我硬生生地薅起来时,梦里的香甜的花生便不见了。我气,本想使性子对母亲哭闹一下的,这时,冷风趁势窜进了被窝,我立刻察觉到屁股底下一片凉,唉,又尿床了。我坐在湿乎乎的褥子上,不说也不动。母亲望着我的样子便骂开了:讨债鬼,白天里疯野,晚上就作阴天,真成赖尿精了。天上也没个太阳,看你今晚怎样睡。说着,伸手把被子挪开了。我趁机迅速地套上冰凉的棉衣裤,踏着鞋就往外跑。母亲在我身后喊:浪哪去?还不快去锅屋搡早饭,别跑远,刘大今天来家给你剃龙头。
米稀饭真叫一个稀,一吹三道浪,一吸两条沟。我就着咸腊菜,一连喝了三碗,肚子便胀鼓鼓的了。这时候,我听见奶林子他们在村街上传唱着歌谣:“二月二龙抬头,天子耕地臣赶牛,正宫娘娘来送饭,当朝大臣把种丢,春耕夏耘率天下,五谷丰登太平秋”。听着歌声,心里便长草般地痒了。
放下碗,拔腿就往外跑。来到院子,只见爹爹躬着身,用草木灰在院地上画围出些大小不等的圆圈。我好奇地问:爹爹,你画的是什么?爹爹说:这不能说画,应该说垒。哦,那垒的什么啊?粮仓啊,垒的粮仓越大,来年囤里收的粮食就越多,有讲究的,这叫围仓。我不再言语,站在一边看着爹爹忙活。围仓的圆圈,大套小,少则三圈,多则五圈,围单不围双。爹爹告诉我,这些圆寓为囤或仓。围好仓后,中间挖穴,爹爹把家中的五谷杂粮放在仓的中央,再用浮土压上。我望着,心想,过些日子它们会发芽么?真想往浮土上撒泡尿,爹爹在旁边,我不敢。
奶林子他们又在村街上唱开了:“二月二龙抬头,大囤尖小囤流,来年是个大丰收”……我听着,便跑出了院门。 天,雾腾腾的,风,有点凉。寻着歌声来到河堤,远远地看见奶林子他们正在一棵柳树边聚着,有人爬上树去折柳枝。见了我,奶林子领着头,大家一起冲我喊:赖尿精,跟屁虫,赖尿精,跟屁虫……。我气,弯腰捡起一块块土咯哒,奋力朝他们甩过去。他们疯笑着,躲闪着,猴子一样的溜下树,风一般地逃开,又鸟儿似的聚集在不远处,一齐冲着我哄唱。我更气,专捡恶毒的脏话骂他们。可是,势单力薄的骂声还没传开去,就被他们的哄唱声压制、覆盖、吞灭了。没法,只能忍气吞声。过了一会儿,见我不再回应,觉得无趣他们便一起向河湾里走去了,灰塔嗒的身影,象数滴墨汁,浸入那一抹浅浅的绿色里。我知道,河湾里有香甜的巴根草,还有刚打头的枸杞苗。望着他们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逝在目光的尽头。瞬间,我的心里漫过了几许无奈还有羞愤。
来到树下,我发现柳树睡醒了,垂挂着的柳条,黄里透着青,鼓露出一节节嫩绿的芽儿,扯一根,放进嘴里,嚼一下,涩苦里带着一股清香。我想:再过些日子,柳便会生出胖胖的新枝,折一节,做成柳笛,便能乌哩哩地吹响。想到这,心里便又活泛了起来。
摆渡的哑巴又在吼渡了,哇哩哇啦的,沙哑的声音里含着悲怆。望过去,河水清亮亮的,一支竹篙,一叶舟,上面或坐或立着仨五个人形,有雾,辨不清是汉子还是女人。有了他们,河便在这个清冷的早晨活了起来。
哑巴住在对岸,靠摆渡生活。哑巴口哑人不傻,摆渡时,逮眼便能辨得清生人熟人来。生人过渡是要付钱的,五分也行,三分也管,实在没有钱的,甩支烟送或个瓜果水菜的也能过得渡去。附近十里八村的人过渡不用付钱,等到秋后,哑巴便会挑着稻箩,挨着村去讨要粮食。河边的人善,不会为多一升少一瓢的粮食,同一个哑巴去计较。这样一来,哑巴的日子就比一般人家的好过多了。奇怪,哑巴娶了个哑巴,却一连生了三个会说话的水一般清丽的女子。有时候,哑巴会将女儿领上船玩耍,哑巴爱说话,见了人就哇哩哇啦的打着手势说这问哪的,当过渡人弄不明白时,女儿便在当中传着话。
今天是二月初二,出行的人明显比往日多,这不,船儿还在河中央呢,河的两岸又聚了一些等渡的人。隔着岸看摆渡,我不禁想,哑巴今天发洋财了,一人三分钱,十几个三分就多了去了。唉,过渡的人也真是的,南来北往的干什么去呢?我就这么无聊地看着想着,肚子里鼓囊囊地响了一阵,用力努出一个夹着咸腊菜味儿的大屁,一点也不臭,接着,尿又急了。我掏出家什,憋足劲,想看看自己能尿多高。没曾想,劲使过了,一串白亮亮的尿钱射过了头顶,哗啦啦地落了一头一脸,忙用袖子去擦,还是晚了,嘴里咸咸的,我知道,那是尿的味道。
村街里响起了上工哨子声,接着从东到西全是杨队长破锣似的嗓音:男子汉带锹去稻场育秧苗,妇女们去漫湖大田给小麦追肥,迟到了扣工分呵……。我知道,母亲要去上工了,想着今天要剃头,我烦。每次剃头,有口臭的刘大总用夹毛的手推子,嘠吱嘎吱地把头弄得又疼又痒不说,剃过的头,还象马桶盖子一般,丑死了。于是,我便想着去河湾里去躲着母亲。
早春的河湾,绿色浅浅的,天,灰茫茫的,落雨了,细细的雨丝落在脸上,凉凉的。这时,母亲的喊声从村街上飘过来了,长一句短一声的,象唱歌:黑蛋哎,来家剃头。黑蛋哎,你这个搪炮子子的讨债鬼,回来哟,回来剃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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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秧门
早上,一阵热扑扑地腊肉的香味,硬生生地把我从睡梦里扯醒,套上短了一大节的衣裤,趿拉上鞋,忙不迭地跑过去看,哎呀,家里聚集了五六个邻家大婶,烧火的,忙饭的,嘻嘻哈哈地搅在一起,手和嘴都不闲着,这下可好,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的,热闹了。不知家里要办什么事,我寻着母亲,没事找事地说我裤子短了。母亲上下瞅了我一眼,伸手摸了摸我的头说,我的儿象被水粪浇的庄稼,窜苖子了。不碍事的,过几日天暖,就管光着屁股满世地疯野去了。我本想闹一下的,母亲顺手塞给一个糯米团说,我儿听话,别淘神。快躲一边吃去,队长看见你偷嘴,要扣工分的。快去漫湖地里看热闹,生产队今天开秧门呢,心中一阵欢喜,拔腿从后门溜了出来。
村街上静静的,除了几只晃动的狗和觅食的鸡外,看不到人影。太阳艳艳的,烁人眼晴。阳光尽情地泼洒开来,把青瓦白墙,还有挂绿的树木染上了一抹金黄。风,一丝一缕的掠过来,轻柔里夹带着暖意,把我的心也拂弄得暖暖的。我想,奶林子他们一定去了漫湖地了。唉,米团又香又糯的,要是再能搁上些白糖,就更美了。
来到漫湖地里,这时我才发现,开秧门比过年还要热闹。一汪白亮水田的四周,早已聚满了的村里的男女老少。田埂上摆了几张桌子,插了一溜红旗。桌上的木盘里放着糯米团、腊肉、油条、咸鸭蛋、米酒等食物。杨队长东一头西一捧子的忙着执事。我逮眼就看见了奶林子毛蛋子他们挤在人堆里,正往摆着食物的桌子方向挪动。
杨队长扯着嗓子大声宣布:乡亲们,开秧门对我们庄户人家来说是个非常重要的日子。托伟大领袖毛主[xi]他老人家的福,给我们送来了一个大晴天,这是一个好兆头。我们要时刻牢记伟大领袖毛主[xi]的教导,不畏艰险,不怕困难,与天斗,与地斗,多增产,多打粮,向伟大领袖毛主[xi]献礼……。队长的话刚讲完,拴在竹竿上一串炮仗就被点燃了。在噼噼啪啪脆响声里,人们纷纷涌向桌前哄抢食物。人太多,太乱,我还没能挤到桌前,扑嗵一声就掉进水田里去了,泥呀水的,弄了一脸一身。抬眼看,哎呀呀,乱了套了,抢着食物的也笑,掉进水田的也笑,一时间,人们把漫湖地闹翻了个天。
队长吹响了哨子,“插直佾子”开始了。四个小伙子,在水田的对边分别各放一只秧,定“准线”,同时下田背向退插。田埂上的人们看着喊着,当他们在田中相会,佾位不偏不倚,四行恰皆对上时,人们的欢呼声更加强烈了。
队长扯着嗓子叫了半天,才让大伙安静下来,他大声喊唱道:“踩田不唱歌,禾少稗子多”。话音刚落,田埂上青年男女纷纷涌入了水田,手持小秧边插边对唱了起来:
上风飘下一对鹅,雌鹅河边叫哥哥。蓝花白花玉兰花儿开呀,嗯呀哦吱呻,呻呀,呻儿,多风流。我的情哥哥,嗯呀哟,呀得儿喂。
两只野鸭水面游,洗洗扑腾翻跟头。蓝花白花玉兰花儿开呀,嗯呀哦吱呻,呻呀,呻儿,多风流。我的情妹妹,嗯呀哟,呀得儿喂。
田头哥哥秧担儿悠,田中妹子把眼瞅。蓝花白花玉兰花儿开呀,嗯呀哦吱呻,呻呀,呻儿,多风流。我的情哥哥,嗯呀哟,呀得儿喂。
妹妹你呀慢慢走,哥哥心里慌的愁。蓝花白花玉兰花儿开呀,嗯呀哦吱呻,呻呀,呻儿,多风流。我的情妹妹,嗯呀哟,呀得儿喂。
水田里青年男女对着歌,田埂上的人也闹腾开了。人们互相往脸上甩着田泥,疯着闹着笑着,一个个抹得象花猫似的。几个胆子大的婶娘扯住了队长,往他脸上抹泥,这下可好,有好戏看了。
队长一边躲一边像杀猪一般地鬼喊:毛主[xi]说,要文斗,不要武斗。任凭他怎样嚎叫,妇女们就是不住手。人们见扯住了队长,纷纷涌了过来,一手一把的甩着泥,不一会儿,队长被糊弄得象泥猴一般,也分不清鼻眼来了。有人不得尽兴,在一旁怂恿说:抓革命,促生产。不看看他的命根子,怎知道他还能不能生产。婶娘们上了劲,几个人按住队长,三下五除二的就把队长的裤子扒了,然后,大家一起往白花花的屁股上裤裆里塞抹着骚田泥。这时候的队长也顾不得斯文了,拚了老命挣脱了妇女,精光着屁股跑进了水田,站在不远处,双手遮掩着私处,扑了命的朝妇女们骂道:骚货,牛日的货。妇女也不示弱,回骂道:赖驴子叫春,再逮住就骟了你。说着,果真有几个女人下田去撵,他见了,拨腿便逃,见撵不上了,便蹲下了来,扯着嗓子又骂上了。骂着骂着,队长竞然扑嗞一声自己先笑了起来。
终于,队长吹响了哨子,他喊:闹也闹了,笑也笑了,散工,散工了,下午男女劳力都栽秧!从他沙哑的声音里,我听出少了些往日的横劲和威风。
一场好戏,还没看过瘾,就这样匆匆地结束了。奶林子找到我,说他们要去鬼塘子钓海虾,我不愿。我说,大人说,鬼塘子那地方有水鬼的。他说,胆小的货,你见过鬼么?不去就算了,我们走。说着,他们撒开腿就跑,惊起了一只白色的大鸟,扑棱棱飞了起来,在天空盘旋一圈,飞远不见了。
日头毒了起来,天空蓝得象女人的头巾,高远处,白絮一般的云,一朵一朵地飘着,又把影子倒映在身旁的沟渠里,我走,它也走。我想,夏天真的来了。
(2000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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