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废墟上的变奏木伯

发表于-2010年06月25日 下午3:44评论-1条

黄昏的时光,一个人在一片残垣断壁上徘徊,时间久了,也自能感到它的情趣。

这是一片离楼房不远的土地,或者不该叫土地,该叫村庄的。几个月前确实是一片村庄,现在的废墟上也并没有多少土壤。

上面一条条破败的小路,一堆堆破碎的砖瓦,一片片茂盛着的野草。就在这废墟里,还可以清晰的分辨出它半年前的样子:这里是谁家的小院,那里是小巷的弄堂。这里还有那颗大树留下的残根,那里只是一个井口破损的残垣。再仔细分辨,好像还闻得见这家油条的火焰正烈,听得出那家饭馆的饭菜飘香。

不知道什么原因,从去年秋天那几周轰隆隆的热闹以后,这里就变成这样了。曾经的一切都不复存在,未来的美好还尚未开始,只剩下这一片前所未有的空旷。或许这只是大战前的寂静吧,毕竟它总归要变成一片新的拔地的楼宇。

可这都是以后的事,谁能说的好呢。倒是现在这里再也没有了那些熟悉的房子和里弄碍眼,没有了拥挤的人流和市场碍事,徜徉在这里,让你尽可以一展极目。尽管远方除了遥远,什么都没有,可留在脑海里,却更清晰了。

大阳光的理想

这里的一家,女主人叫大阳光,当然这不是她的本名,可大家都这样叫,她自己也答应,那就是她了。因为女主人太有名,倒让男人躲起来不那么出名了。

说是她家,其实那是四年前的事了,不包括最近的四年。四年前的大阳光,五十多岁,光彩照人,敢作敢为。其中最果敢的一件事,就是依然决然的将这片四间房的小院卖掉了。据说是因为嫌弃这里太土气,没有城里的自来热暖气,没有楼房的抽水马桶,没有高处无遮拦的阳光。于是拿着到手的12.5万现金,就寻找自己的理想去了。

这理想到底在哪里,别人无法知道。因为几年里,很少有人再看见她们一家人。只是在拆迁前的一段时间看见了几次。打听了,才知道现在她就住在不远的一个小区里。只是看脸色知道那理想中的生活似乎并不是预想的那么幸福。再看见几次,就开始欲言又止的表露一些心事。说当初卖房后悔死了,如果坚持几年等到现在拆迁,就绝不可能是12万,可能会是120万。现在到这里来,就是看看以前的合同是否还能更改,这么大的利益也不能让他一方占了。

不过看结果,双方的协商好像也不理想。剩下的,除了叹气,也就是在那所熟悉的房子外,远远的看上几眼,聊以自慰了。

然而,这个念想也随着隆隆的机械而断送了。就在那片村庄变成了废墟的一个冬日,突然听说大阳光死了。就是死了,也不安省:原来,她住的小区那座房子只是租住,房东不让在这里办丧事,而成了家的儿子也拒绝认这个母亲,故此发丧就成了问题。然后是同村的热心人,多少次找这家房东,找她老公,也找她孩子,沟通联络,说人都死了,怎么也得入土为安吧。

可就是没办成。最后实在没法,就在这片早就什么都没了的老房废墟旁,搭设了一个灵棚,那遗像就摆在原来的正房的位置上。也吹吹打打了两天,总还算体面的将她送走了。

相熟的相亲们,从灵棚里鞠躬出来,毫不避讳的谈起大阳光生前的一些生活片段。据说她卖了自家的房子,正赶上城里的房子涨价,那点钱根本就不够买一套楼房。几年来,他们一家一直到处租房暂住。知道拆迁的消息后,跟现在的房主打过几个回合,都无功而返。后来就总见她一个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这片废墟外的墙下站着,还有人真切的看见她使劲扇自己的耳光。

这些片段的真假,已经不好在辨别,所谓死无对证了。倒是可以肯定的是,至少现在的大阳光,不会再为住房而发愁了。阎王爷应该好说话一些。倒是还要苟活下去的丈夫,未来的日子可怎么过,倒还是个实实在在的问题。

企业家的大姐

距大阳光三个门口的远隔壁的方块,就是这个我们叫张姐的家。张姐和丈夫都是地地道道种地的,本来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可后来知道张姐有个失散了多年好兄弟,现在很是出息了,还成了什么劳模和企业家。这样就让张姐不一样了。

作为企业家的大姐,自然就不再是老农身份,不久后就成了吃商品粮的“公家人”,而一身邋遢的姐夫也穿上了笔挺的西服,成了一个什么贸易公司的老板。人凭衣裳马凭鞍,相亲们再看见,自然要高看一些。而张姐倒也没什么架子,说话也还如以前一样笑眯眯的。

这些还是次要的,最让人惊喜的是,张姐要搬家了。据说是企业家弟弟给了她一套城里的豪宅。豪宅大概也要自己装修,于是那些日子,就总见张姐一身风风火火的样子,今天买瓷砖,明天拉木头,很是忙乎了几个月。

有一天的早晨,在路边油条摊上见到张姐,说新房子就要装好了,过两天搬家的时候,请我吃饭。

可过了几天,等来的不是饭局,而是凶信,说张姐没了。当时还不信,等看到棺材,就只有落泪了。后来听姐夫念叨才知道,那天早晨张姐说有点感冒不太舒服,就自己骑了自行车到村卫生所,打了一针先锋霉素。这一针下去,就再也没起来。

而据说先锋的过敏几率不到百万分之一,从来不用做皮试。可这百万分之一的分子,就让张姐赶上了。

这场葬礼的规模是空前的。成排的黑色小轿车就有上百辆。看着躺在鲜花翠柏中的张姐,还是那一脸红润,只不知道她梦里是不是还会回到自己刚刚装修好的新房里去?

倒是在张姐过世不久,姐夫的新婚妻子在她装修好了的房子里,很幸福的生活着。如今五年过去,偶尔看到新姐和新姐夫,还是一脸的幸福,只是见她自己的女儿,总有点泪眼迷离的样子。

聪明的会计师

村庄里不只有悲剧,也有喜剧。一个会计师最近就很高兴,还不时自己哼几声流行小调。这个老李其实并不是这个村的老住户,而是后来搬来的。

那是十年前大家都挖空心思要花钱办城市户口,花钱到城里住的年代。这老李头不仅户口不办,就是楼房也不住。相反却花了5万多买下了这里一个相当破落的院子。这样,就在这破落的院子里,一住十几年。按说城里人不准买农家院,这法律是铁定的。可人家是农村户口,法律也就拿人家没什么办法。而这次拆迁的规则是,原来有房子的地方1:1.5,没房子的院落1:1,这样算下来,这会计师十年前的五万多,差不多变成现在的150多万了。

要是你也赶上了这样的好事,你能不高兴吗?这天我和老李一起去了大阳光的灵堂。我只是随大流鞠了三个躬上了一份你我一样的份子钱,而老李却一下子掏了1000块,这个数字太异常,在那张表单上显得那么显眼。

回来,听老李解释说,求个自己心安吧。

支离破碎的亲兄弟

像老李这样高兴的,当然还有不少。毕竟一座不显然的土坯房,能换成两套大楼房,外加不菲的安家费。算下来也有百十万了。这份阔气,一时还数不清,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而且,也并不是谁都想,都敢,都要当什么钉子户。

这其中的一家就是马婶家。马婶两个儿子,丈夫早亡,马婶又当爹又当妈的,将两个孩子拉扯大,很不容易。不过两个儿子也争气。大儿子大学毕业了留在北京,几年前结婚了,时不时的带着媳妇孙子回家。二儿子没考上大学,就在家里务农,去年刚结婚。这么多年来,从没见过这家子红过脸,倒是经常传出一阵阵快乐的笑声。快七十岁的马婶,走起路来一溜烟,看起来像不到六十岁。门口的“五好家庭”的牌匾,总擦的亮亮的,也算名副其实。

可这段幸福时光,却随着去年秋冬的那一阵推土机的轰鸣倒下了。听村里调解过几次的任大爷说,这事还真不好办。哥哥说,北京的房价贵,现在他们还租房住,趁着这个机会应该多得一些钱,也好圆了住自己房子的梦。弟弟说,家里供你上了大学,给你的花费已经比我多了不少,干嘛就要你多得?哥哥说,老爸没了的时候,你还小,我是家里的主要劳力,就该多得。弟弟讲,你上学走了这么多年,还不都是我在照顾老娘。要不你把老娘接到北京去。……

哥俩之间只是动嘴,还算讲理。妯娌之间,可就动了手,还来了几次全武行。结果几周下来,就让这位看起来不到六十岁容光焕发的马婶,一下子就“梗死”了。

不过梗死了的马婶,还能用流馋的半边舌头说话。那天陪着老婆一块去看她,倒是听懂了其中的一句话:还是死了吧,这样不用再听他们兄弟俩在法庭上丢人现眼了。

可这个愿望,看来也还要努力。

……

从东边到西边也就是八百多步,从北头到南头差不多一千步。就这样走了几个来回。这样的张王李赵芝麻蒜皮的故事,也就电影一样的在脑子里上演。似乎还看得见大阳光那不甘心的泪眼,看得见张姐死了还不瞑的怒目,听得见李会计不时开心的笑声,也听得见马婶欲死不能的挣扎。

这电影的主题太神秘,不知道这隆隆的推土机,在推倒这片村庄的同时,还推倒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剩下的这片废墟上,将来还能长出些什么。

好像是喜剧,其中也有悲剧,好像是正剧,可也夹杂着闹剧。叠合起来,分不清哪个是主角,哪个是配角,反正是一场乱哄哄的滑稽剧。

在一趟趟的徘徊里,除了数点那些不再有生命的残垣断壁,还看到了一些新的顽强的生命:老刘家那棵被贴着地皮锯断了大香椿树,活着的时候,有腰粗,现在就剩下一个木桩了。可其实它并没死,相反却在十几平方米的范围内滋生了数百棵小苗,显得更加生机勃勃。老杨家那棵茂盛的月季,活着的时候比人还高,四季都是花红柳绿的。如今被挖掉后的大坑里,又长出了一人高的嫩枝,上面还是以前那样的姹紫嫣红。拐弯处的一棵指头粗细的石榴,一定是被主人遗忘了,还顽强的孤独撑着几朵红色的小花,好像是在诉说被主人遗弃的酸楚。

拍拍手里一把喷香鲜嫩的香椿芽,觉得这趟散步很值得,就这样回家。然后算计着找个周末,拿把铁锹,再来一次。不为别的,就为把这棵石榴挖出来带走。楼房上肯定是没法种,可偌大的城市里,总该找到一方让它生存下去的寸土吧。

也算留下了对这片村庄的一份念想。

于木鱼宅

2010-6-25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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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叶风沙粒点评:

这篇散文最令人回味的不是对废墟的景物描写,而是对废墟所引发的一系列故事,这些小故事却能很好的反映人间百味和人生百态,并借此表达作者本人在生活的废墟中寻找亮点的那份执着和热情。

文章评论共[1]个
文清-评论

把季节最清凉的风送给朋友,愿你拥有清爽一夏!at:2010年06月25日 晚上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