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季节也是有生命的。她像人一样每天都在生长。不知不觉中，夏至过了，芒种来了，季节也就长大了。就像邻家的女孩，在你不经意间，施了魔术一样，就完成了三百六十变。再见面，已经从一个懵懂的天真少女，变成了怀抱婴儿的成熟少妇，似乎都不再认识了。

跟季节最亲密的朋友是土地。土地如同季节的小弟弟，是个总拉着哥哥的手不放的小跟屁虫。季节走到哪里要做什么，土地就跟着走到哪里去做什么，从来不敢违命，甚至还乐此不疲。然而弟弟也会长大，长大了的弟弟，也就有了自己的烦恼。这烦恼，甚至经多识广的季节哥哥也帮不上忙。

季节是永恒的，每年都是走着这样一个轮回。而土地就没这么幸运，他总是被人欺负。

有人说，土地是死的，任凭人们去宰割。你可以在上面挖坑，也可以在上面放水，它都不会有任何怨言。也有人说土地是活的，它滋养万物，上面能长楼房，也能长庄稼。还有人说土地是巨大的，没什么能摆脱它，大海都在它的怀抱里，就连总在天上飞的鸟儿最后也还是要回归土地。可是我想说，土地是稀少的。它被坚硬的水泥和黑臭的沥青祸害去了不少，剩下的又被房产商偷走了多半。平常看到的，除了可怜的几小片公园，就剩下树根周围的那方寸土了。当然，这些还算是胆子大的。那些害怕被祸害和被偷窃的胆小的土地们，就只好远远的躲在乡下藏起来了。

我知道我不是鸟，没法离开土地。就是在离地面不高的笼子里呆的时间久了，有一段时间不和土地亲近，也如安泰一样浑身疲软。正如此刻的现在的我的样子。

一个多月不见了吧，记忆里的这篇土地还是一片片扶摇的绿地毯，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片光秃秃的黄麦茬。可这光秃秃里，依然充满了生命的活力。老远就看见，那里麻雀们的吵闹。这里是他们的天堂，充满了阳光的温暖和平静的安全。麻雀们蹲在暖融融的阳光里，一副丰衣足食的样子。吃饱喝足了，就在麦茬和树梢间飞来飞去，还将短硬的喙在枝上反复擦拭，像母亲在水缸沿砺菜刀。没事的时候也不肯稍微休息一会儿，就眯着眼睛，将脑袋转来转去，像在考虑什么哲学问题。也许这问题太高深，自己思考还不够，就一帮人毫无顾忌讨论，如争吵一般。这争吵也温情，声音朴实而亲切。叽叽喳喳里，我听不懂里面是什么涵义，但相信其中一定包含了对温饱幸福和安全的感激。

大片大片的大田玉米已经有一米高了，看起来如一群群豆蔻年华的女孩。在阳光下洒一片葱绿墨绿。她们裙带飘舒，摇摆着一块排着队去上学。偶尔几小片春玉米，则是给她们带队的老师，老师显然成熟的多。她们蓬勃着头上骄傲的簪缨，紧裹着肋下鼓囊的包裹，一幅高贵雍容的样子。也许她们不是老师，而是一列相约好一起回娘家的婆姨。看看其中个别的，已经有了身孕，甚至月份也快到了，怀里分明是个就要待产的婴儿。

看着这盛夏旷野的土地，我有一种想躺在其中静坐入化的幻觉。踩在松动的土地上，感到肢体在伸张，血液在涌动。此时此地的土地，一定是最幸福的。麦子和玉米就是她最优美典雅，令人着迷的孩子。他们一起在她温暖的胸膛里孕育，一起如饥似渴的吸允她的乳汁长大，如今就这样整整齐齐的站在她面前，等待母亲一声号令，好将这份溢满了的幸福送到外面的村庄。她们是母亲最珍爱的宝贝，这该让母亲感到多么自豪。

穿越田野，我看到两个农妇蹲在田里薅苗。远远的，我听到这两个农妇简短的对话：

几点了？

十二点过了，该走了。

十二点了，孩子放学了，得赶紧回家做饭呢。

于是，她们收拾家当，起身走远了。

很普通的对话，听着竟有些震撼。她们也是母亲，亦如这土地。作为母亲，总也忘不了自己的责任，那就是孕育、母爱和使命。这最原始而普通的对话里蕴含的，也许正是原初意义上的“生活”。

而我也该走了。面对这里勃勃生机的收获，舍不得采下任何一棵，哪怕只是留作纪念。因为它们不属于我，只属于为他们付出了汗水和主人。

在路边拔下几棵车前草，据说这东西生命力顽强，也许能在钢筋水泥的缝隙里找到一方自己的水土呢。果其然，那就让它在“车前”生长吧，这也会给僵硬的土地，增添一抹温润。

然后，在一条湿润的水渠边上，采一把野花，编成一个花帽，就让它此刻为我遮阳，回家后再挂在书橱上，作为装饰。疲累的时候，看看它，也算了却一腔对土地的情思。如将远方这一片土地放在了眼前，或将遥远的童年和故乡拉近了沉淀在身边。

往回返的路上，穿越一片去年冬天拆迁留下的残垣断壁，这里还没有入驻隆隆的施工机械，而显得非常宁静。多数的墙壁还看得见原来的痕迹，只是更破败了些。几个月没了人类活动，大片的院落空场里，已是野草凄凄。在没膝的荒草里徘徊，采下了一大把仍很鲜嫩的香椿，那是被砍倒的大树顽强残余的血脉。甚至在这里还看到了几颗孤零零的一定是卤生的玉米。这样想来，土地上的生命力是如此顽强。如果这里再过几年不开发，也许就会自己恢复成一片茂盛的田野。果真如此，这倒是开发商做的仅有的好事了。

洗去一身的汗渍，顿觉清爽了许多。望着满天的星星，又想起了那片遥远的土地。于是知道，自己的这身汗，完全不是农人的汗。农人的汗水会换来秋日的收获，而自己的汗水，到头来什么都没有。如果说影响了什么的话，就是白白的浪费了一方额外的清水而已。

然而人不是鸟，还是不能离开土地。过不了多久，就还会想念土地，还会再去流一身汗。

于木鱼宅

2010-6-24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