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珏在万二中读书，是棵好苗子，在这所重点中学，她的成绩没有脱过前三名。按照正常情况，考北大和清华没有什么问题。老师们都看好她，这孩子不仅成绩好，还挺懂事，很受同学和老师的喜爱。

但好孩子的家，却不是那么让人放心。

她爸刘卫星，年近半白，可突然工厂被一家浙江老板买断了，他就被精减成了待岗人员，拿每月一百七十块钱的生活费。

她妈英素芬，有个好名子，却没有好运气。她们厂是万棉厂，原先很红火的，也是突然间就不行了，好在还没有下岗。每月有七百来块钱。

光孩子还好说，还有两个老年人，都快八十岁了，一身的病，没有任何生活来源，要刘卫星和妻子赡养。

原先，每天晚上刘卫星都要喝二两包谷酒，一是浇愁，二是他的工作是在水泥厂上料，那每车在两百斤以上，一天下来腰酸背痛，喝点酒解乏。

可刘珏还是发现了，今天晚上他爸没有喝酒。

“爸，你咋不喝酒了呢？”

刘卫星先是一怵，然后道：“几天前我去检查，医生说我肝火旺，尽量少喝酒！”

他不想让孩子知道他下岗了，给孩子心理带来负担。孩子的任务是学习嘛。

刘卫星每天早早地出门，和往常一一样六点下班回家。

只有他老婆知道他在做什么——没有了工作，他得去找工作。五十多岁的人了，文化初中还没有毕业，谈不上技术，谁要？白白跑了一周，才在一个工地上找到一种苦差：收高方。就是站在梯子上或竹跳去量砌的砖或涂的料，这是高危职业，有心脏病或高血压什么的人，就不能做这种工作。

刘卫星有了工作，每晚仍旧喝二两白酒。

刘珏看着爸爸喝上了酒，心里高兴。父母的身体和工作，是她读书的基本保障。

刘珏不负众望，以全区文科第二名的高分考上了北大的哲学系。

按照规矩，孩子考好了，得在酒楼摆谢师宴。在万州，消费水平不算好高，一桌最低也要五百元钱。光请老师不行呵，亲戚要来祝贺，地邻要来庆贺。特别是几个地邻，非常高兴，因为一年全区也就考得上四五个北大、清华的学生，他们认为这种工人家庭能出这种人才，难得。为了给刘卫星节约，地邻李大伯几个，对刘卫星说：“老刘，那天我们几个就不到酒楼去了，那地方花钱不说，我们喝着不方便。”

刘卫星道：“大伙看得起我，我怎么能把人分成几等呢？就在一起喝吧！”

这几个人坚决不去，说谢师宴是谢的老师，我们是来庆贺，就不去了。如果你老刘不在家整菜，我们哥几个自己带菜也要来。

刘卫星以为他们说的是玩笑话。

日子选在八月二十。地点在小八仙酒楼。

老师都来了，学校大大小小的领导也来了。一共三桌。

刘卫星先是上的本地名酒——诗仙太白，六十八一瓶的，是重庆市政府的接待用酒，上过央视的“金榜题名”广告，这种酒也拿得出手了。

想不到，所有的老师都不端杯。

刘珏的班主任王西库说：“老刘呵，你家出个北大生不容易，老师们也熬得够惨了，你就来点好酒慰劳一下吧！”

刘卫星才明白，是这种酒差了，人家不愿喝，硬起劲，打肿脸充胖子，一桌上了一瓶五粮液。

老师们高兴了，但一瓶怎么解决得了问题？那晚喝了十瓶，三千元呵。

刘珏不敢说什么，老师们辛苦了那么久，孩子考得那么好，你不出血谁出血呵。

刘卫星却一杯也没有喝。

回到家，李大伯他们来了，想不到他们真的每人拿了一样菜，尽管是些简单的菜——蒜烧肥肠，粉蒸排骨，藕圆子什么的，全是万州的地方传统菜。九个人，一人一菜，李大伯还用塑料桶装了酒。

刘卫星真的愣了眼：“李大伯你们这是——”

这些人摆上菜，就入座了。

这时，乖孩子刘珏把爸爸的酒壶拿来，要给长辈们倒酒，刘卫星连忙去捂。

“老刘呵，什么好酒？舍不得？”

刘卫星的脸一下就红了。刘珏把酒倒在每个人的碗里。李大伯先尝一口：“老刘，这不是酒呵，是水哟！”

最吃惊的还是刘珏：“爸，你一直在喝水？”

她的泪夺眶而出，扑在爸的怀里。

所有在场的人都感动了，为了让刘珏放心家里的境况，刘卫星每晚喝水当酒。

“老刘呵，今天我们几个地邻高兴，你的孩子考好了，为我们这些下力的人争了气。今天你就放心地喝一回。还没有喝之前，我们几个多少为孩子凑点学费，怕喝醉了搞忘了！”

李大伯带头，有三百的，有四百的，有五百的。刘卫星道：“你们的情我领了，但我不能收你们的钱。你们全是做临工，下力气的，挣点钱不容易！”

李大伯不高兴了，其他人也不高兴了：“老刘呵，我们的钱都是干净的，你放心地收。帮衬帮衬，要帮才有衬哟！”

刘家全家只好含泪收下，刚好把谢师宴花的钱扯平。

老刘和大家喝着酒，心里却更不是滋味——难道老师们就不知道刘家的困难？难道他们就欠那顿酒喝？

那晚，刘卫星睡不着，英素芬也睡不着。

想了好久好久，才明白——老师们不是不知道刘家的情况，更不是差那顿酒喝，而是他们要一种东西：面子！

如果培养一个北大学生，谢师宴喝的是一般的酒，说出去没有脸面！

哪李大伯他们呢？他们就没有面子？

那晚刘卫星做的梦全是与酒有关，以后好久这梦总是不断侵蚀他睡眠。

就在刘珏要到北京去的前两天，班主任打电话叫她去一下。刘珏来到学校，见学校所有的领导和教过她的老师全在。校长说：“孩子，我知道你们家的情况，今天我代表学校，奖给你两万块钱，你为学校挣了光，好好读书，将来会出人头地的！你们家就指望着你呢！”

刘珏开始不收，但校长和班主任一定要给她，并且班主任陪着她把钱存进了银行。

刘珏有了这两万块钱的底，心理一下就轻松了。她打算自己只用一万，剩一万给母亲做点小生意作本钱。

刘珏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了，其实她不知道，这两万元，是那天出席谢师宴的老师们凑的份子，一人六百元呢，开学的第一个月，在这些老师工资中扣除。

刘珏得知这个情况，是母亲打电话给她说的，她的两眼一下就流下泪来。

“老师，邻居，我永远感谢你们。”刘珏在心里暗暗地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