绒乡在雅鲁藏布江边上,离桑日大概几十公里。
我以前没有下过乡,对下乡的事觉得很神奇,这一天,扎西局长说:准备一下,到绒乡去几天,然后他憨厚地一笑,好像很歉意的样子。第二天,我还没有起床,窗外咚咚的拖拉机声就将我吵醒,赶紧穿上衣服出门一看,一个黑糊糊的藏族小伙子正坐在拖拉机上憨厚地望着我笑。小伙子个头不高,头上顶着一顶军用帽,油乎乎的分不清什么颜色,有些滑稽。他顺手做了一个上车的姿势,算是对我说了话。看来吃饭是来不及了,我只好飞身上车。但是交通工具是手扶拖拉机,我平生第一次坐这玩意,差点哑然失笑。同车的有扎西局长、哥桑校长,他们笑呵呵第望着我,什么也不说。我知道,对于一个从内地城市里刚到西藏的学生来说,这是一个考验。我一脸灿烂,表示很愉快。
拖拉机咚咚地在布满石头的路上跳跃着,很快就闪出了只有几排房子的小县城。戎乡在县城的西北方向,沿着雅鲁藏布江边半山崖上凿出的小路,溯江而上,对我来说,那是一个很陌生的地方,但是我天生喜欢这种陌生和流浪的感觉。就象去赴一个生人的约会,没别的,我只是喜欢这种迷离。路在雅鲁藏布江边的悬崖峭壁凿出来的,只有通过一辆车子的宽度。下边,是滚滚的江水。现在正是雨季,江面有几里宽,江水浑浊如铅,满目雾气腾腾。我使劲嗅着湿润的江风,心胸很开阔。望着远远地在江面上忽高忽低向前飞翔的小鸟,我突然想那些鸟像我,更像一个奔走呼号的行吟诗人,它们伴着身边这条陌生河流的命运,一味地向前,生命完全是一个没有目的和归宿的过程,浸透着陌生和恣意。一想到这里,我就怅然万分。但是,再回头看看我喜欢的扎西局长,我想我遇到了一个多么慈祥的老人,鸭舌帽下,他淳朴的脸上的皱纹像刀子刻上去的,很深,尤其是开怀大笑时,我想象那些跳动的皱纹下该有多少快乐。常年的阳光,像在他脸上刷上了一层综红色的漆。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年轻时扎西局长是不是象我一样这样孤独,甚至是不是有一大群姑娘围着,生活充满欢乐。
路出奇地难走,拖拉机前轮齐着崖边,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跳来跳去,我担心会一下子跌进江里。拖拉机声音很大,咚咚声像敲在心上,人坐在上边,像坐在敲动的鼓上,五脏六腑被敲击着。我使劲掂起脚跟,张大嘴巴,缓解震动带给脊椎的痛苦,后来又扯过一个草甸子垫在脚下,站起身来,用脚尖着地,缓解这种震动的折磨。我死死地盯着拖拉机的前轮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在靠近江边前轮悬空的一刹那,我会在第一时间跳下车去。我心里还装着许多没有实现的东西,出师未捷身先死,如果这样,我会感到很可惜,再说,我也不想死在这个无名的小地方。我不知道这是珍视自己的生命还是怯懦,总之我要为生命找一个可以慰籍的借口。比如在我辗转流浪的这一个多月里,我随身带着很多书,我想读书,我要读书,我的思想一直徘徊在一个由精英文化虚构的幻境里,对蓝色文明的敬畏和膜拜,对中国传统文化的鄙视,使我满脑子塞满了康德、书本华、黑塞、佛罗姆们,对荒蛮的高原怎样埋没我所谓的才华,特别在意,也因此艾艾凄凄。这种对自身和自我世界极为重视和对生存环境的漠视,后来证明我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我因此失去了很多世俗的快乐。
车子终于走过了最难走的那一段路。我出了一口长气,哪个憨实的拖拉机手也松懈下来,他一手拿着方向盘,一手扯下头上的帽子扇起来。局长建议:休息。在西藏,休息就是喝酒,喝酒就要喝醉,这是藏族的可爱活法。那个拖拉机手更可爱,他从头上扯下已经分不清颜色帽子当碗,汩汩地到了很多酒,然后一饮而尽。
经过二个小时的奔波,拖拉机终于到了戎乡小学,这是一所不到200多名学生的学校,新建校舍还没有完工,我们这次来的任务有两个,一是看看工程进度,一是到小学去转一转,看看教学情况。学校就建在一个小山坡上,那里,一个穿鲜艳衣服的藏族明艳女子在给我们打酥油茶。先吃饭,所谓饭就是大米饭加萝卜条。晚上,我们睡在一栋还没有竣工的房子里。房子还没有安装窗子,月亮不可避免地侵占了我的整个世界。由于海拔高,空气质量好,西藏的月夜出奇的亮,满地银白,晃人的眼。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突然想起远在万里千里之远的家乡,那个遥远的家,又多少人还记得我?从高中到大学到现在,我已经近十年很少回家了,少时的伙伴已经没有了往来,唯一牵挂我的是我白发苍苍的外婆和母亲,此时不知道她们是不是也正想着我,是不是已经睡去。心情凄凄,突然又想起了李白的《静夜思》,俯仰间,光华如水,秋虫唧唧,冈底斯山脉连绵,寂静中向远处延展,浑浊的雅鲁藏布江满载着一江银辉脉脉流转,只是这愁绪惶惶,言不胜表,不如睡去——
白天工作进展的很顺利,没多少事情可做,最怕夜晚来临。但是第二天,我意外地在这里遇到了民政局的老乡张局长,他是搞救济的。这一夜自然很惬意。明灭的茶炉火光下,老张合衣而坐,断断续续地给我讲他遇到的事。他说,今天去了一个叫措姆的女人家,她的男人离她而去,孩子完全自己抚养,生活的很艰难,老张已经给她办了救济。听老张讲,西藏乡下老百姓的婚姻状态很自然,男女结婚不领结婚证,婚姻解体也很自然,过不到一块,分开就是了,孩子一般由女方抚养,男人不用承担任何义务,所以离婚的西藏女人很艰难,民政局的很大一块任务就是整天到乡下搞救济,发结婚证。我对这种自然状态下的婚姻唏嘘不已。那么她们的婚姻有爱情吗?我问老张。老张红着脸想了很久,说:“也许这是男女情窦初开时的那种感觉,很自然的事情,最起码是一种好感。”因为好感而去喜欢一个人,和他结婚育子,共渡此生。合不来也会很自然的分开,彼此并不知对方的义务,这是一种很朴素的爱欲,没有被污染的东西,在荒蛮的高原上悄悄地流传着。荒原人的价值观强烈地冲击了我,自然这一夜又是难眠之夜。
第二天,向扎西局长告了一上午假,我和老张骑马向一个叫囊的草甸牧场奔去,那里有一些散居的游牧牧民。往上走,几十里没有人烟,骑马走了二个小时,已经没有了道路。抬眼望去,到处是蛮荒的大山,野风竦竦,白云浮浪,空中的鸟被刮斜了翅膀,我有些恐慌。老张说,沿着眼前的这条草甸一直往前走,再走半个小时,就到了。此时稀疏的灌木已经很少见到,到处是绿油油的一簇一簇地毯样的高山草甸,溪水很小很柔,在细碎的绿草里穿针引线,几乎看不到流淌的样子,只是马蹄踏上去,溅起亮晶晶的水花,才知道这是一条水路。往前走,依稀处传来几声狗吠,一顶帐篷渐渐地近了。张局长说,这是措姆的家。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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