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窗外的雨正噼哩叭啦地下过不停。“你大舅死了,后天埋,你能回来看看吗?”母亲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嘶哑,充满了沧桑,是那样的悲凉。
大舅死了?放下电话,我走到窗前,只见厚重的云层把天空遮盖得严严实实的。没有风,远处的山,近处的树,都在雨中静默着……
听母亲说,年轻时的大舅是家里的骄傲。大舅不仅长得魁梧高大,一表人才,而且能说会道,一笔字,一篇文章在当地颇有名气。解放时,刚刚当了父亲的大舅被工作队看中,叫去做了秘书。不久,因工作出色,被调进了县城。母亲说,她当时觉得大舅脚下的路撒满了“好看的花朵”。
大舅调进县城后,刚开始还利用节假日回家看看,渐渐地回家的次数就少了,最后,一年半载都很难见到他一次。大舅娘(我至今还未见过)急了,就带着大表哥去了百里外的县城。没想到第二天就哭哭啼啼地回来了,原来大舅要找大舅娘离婚。听了大舅娘的诉苦,一向唯我独尊的外公当然不答应,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的大舅娘也坚决不同意。这样,旷日持久的冷战就开始了。整整两年过去了,冷战让大舅娘心力交瘁,只好把大表哥留给了大舅改嫁了。
其实,冷战的第二年,大舅就因“品行不正,道德败坏”被退回了故里。但大舅说他“无怨无悔,绝不浪子回头金不换。”没有喜酒,没有祝福,大舅娘被接了回来(大舅娘也是经历了一番刻骨铭心的离婚风波)。拥被而坐,谛听着泪水一样滴滴答答的檐雨,大舅和大舅娘就知道等着他们的将是一串酸甜苦辣的日子。
在我的心目中,大舅娘是那样的美丽,也是那样的慈祥,说话总是和风细雨的,满脸的微笑让人如沐春风。有一次,已记不清是什么原因了,我被幺舅在屁股上狠狠地扇了几巴掌,挣脱后就撒开双腿,哭哭啼啼地拼命往家跑。大舅娘在后面边追边喊,足足追了两里多路,才把我捉住。我又是哭,又是抓,几次挣脱,又几次被捉住。大舅娘连拖带拽,历尽千辛万苦才把我哄住。
对于大表哥,我不知道大舅娘是怎样“哄”的。我只知道大表哥对大舅娘比他的亲娘还亲。大表哥长大后,大舅娘像女一样把他“嫁”了出去。在当时,遭到了包括大舅在内的许多人的反对。大舅娘说:“和善,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吃亏。”三十多年过去了。大表哥在丈人家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已经当上了外公,日子过得滋润极了。
大舅“荣归”故里后,放过排,做过挑夫。责任制后,又领着表哥表姐们做过生意,闯过广州,就是从来没有认真种过地——大舅能写会算,但就是不会种地,这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日子过得如何窘迫就可想而知了。不管大舅娘如何精打细算,也总是入不敷出。看着面前三个像梯子一样站着的表哥表姐,望着大舅娘怀里嗷嗷侍哺的表妹,大舅只好蹲下来,用双手紧紧把头抱住。
命运似乎在有意捉弄大舅,经商潮掀起后,大舅凭着他在公安局培训出来的特有嗅觉,敏感地意识到这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就变卖了家中能卖的东西,携妻带子去城里闯荡。然而,别人的荷包是一天天胀了起来,自己的口袋却一天天凹了下去,无奈之际,大舅又只好回到了那个风雨飘摇的老屋,让憨厚的乡邻开心了好长一段日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表哥表姐渐渐地长大了。然而,大舅和大舅娘却日渐地老了。成家立业了的二表哥与大舅分了家。二表嫂是有名的“铁算盘”,与大舅娘一屋两头坐,早不见面晚相见,难免磕磕碰碰。于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就被二表嫂翻了出来,在人前人后大肆晾晒。偏偏二表嫂的娘家又积极倡导“女权主义”,母女结成亲情同盟,一致抗击大舅娘。大舅娘只好节节败退,先是忍气吞声,让二表嫂尽情表演;后是二表嫂说是无法忍受大舅娘的“压迫”,要离婚——二表嫂说她只是继承了大舅娘家的“光荣传统”。从法院出来,二表哥哭了,大舅娘却笑了,是那种让人看了就直想哭的笑。
经过了这场家庭风波,不安份的大舅再也折腾不起来了。二表哥打工去后,大舅就陪着大舅娘守着那个破败的家。就在这个时候,表妹出嫁了。表妹长得秀颀白皙,未语先带三分笑,无疑是年轻时的大舅娘的翻版,因而,深得大舅的喜爱。表妹的婚姻虽说依然是媒约之言,但绝对没有一丝强迫。可是,表妹夫是一个耐不住寂寞的人,又赌又嫖,二人磕磕绊绊,生活了不到两年,表妹就因第二个孩子早产,拒绝治疗,抑郁死去。表妹的死让大舅崩溃了。大舅的风湿病本来就严重,这样一来,大舅就瘫痪在床上了,吃喝拉撒都靠大舅娘。
二表哥在外打工,又与二表嫂走到了一起。不久,就把一个未满周岁的女孩送了回来。那女孩一回到家,就昼夜啼哭,大舅娘只好昼夜抱着(好在那时大舅还勉强能动),常常是孩子哭累了,睡着了,大舅娘也靠在床上睡着了。二表嫂在外打工,只吃不做,又好打牌,因而,常常与二表哥打架。每当这时,二表嫂那种临危不惧、横扫千军的气势和才能就充分显示出来了。上至祖宗八代,下到家中的鸡毛蒜皮,凡是二表嫂知道的和能够想到的,她都用最恶毒的语言骂出。大舅娘听在耳中,记在心上——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
大舅躺在床上,已好久不能说话了。大表哥来了,表姐来了,该来的、能来的都来了。然而,大舅依然成天张着口,嘴角在不停地蠕动。大舅娘知道大舅是想等二表哥回来,就对他说:“老二正在路上,你等不及,就放心地去吧!”——二表哥在电话里说:“我现在生意正好,想多赚点钱。等他死了,我再回来!”
大舅就是不愿跨出那一步!
大舅终于走了——
怔怔地凝视着雨中静默的山,我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这下好了!不知为何,一个“罪恶”的念头涌上了心头:大舅实在活得太久了。
回到家里,母亲已请人把花圈扎起了,要我写几个字贴在上面。握着笔,注视着粘稠的墨汁,一副对联呼之欲出:俱往矣,爱恨情仇万事休;都来也,悲欢离合一时已。然而,我最终还是未敢把它写出。
来到大舅家,天已经黑了。大舅的灵柩摆放在堂屋中间,脚下的长明灯熄了,一个人正弯腰蹲在地上点。从后面望去,弓着肩,驼着背,仿佛是一截饱经霜雪的虬枝,花白的头发凌乱地披散在肩上,就像一张张枯死在枝头的树叶。灯终于点燃了,昏黄的火苗在习习晚风中不停地闪烁着。那人站了起来,面容衰老、憔悴,其形若朽木一摧即折。“大舅娘!”我惊奇地叫了一声。难道这就是我心目中美丽的大舅娘?难道这就是我曾经千呼万唤的大舅娘?不!我不相信!要知道年轻时的大舅娘可是有名的美人。不然,心高气傲的大舅绝不会为了她“即使开除我,我也绝不后悔!”
“鸿,你来了。”大舅娘的声音依然是那样的轻柔。然而,这一次我未能从中体味到春风般的温暖。“大舅娘……”一时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避开了大舅娘那忧愁的眼神,把目光定格在大舅脚下那忽闪忽闪的灯光:灯熄了,可以点燃,那么人呢?
二表哥回来了,是一个人回来的。“表嫂呢?”我问。“没回来。”二表哥的回答干脆利落。“没回来还好些。”大舅娘说,“她回来了,我们又要不得安宁。”我觉得有一股凉气从脊背中冒出。这时,雨哗哗地越下越大了,那噼噼啪啪的落地声,仿佛鼓点似的敲击在我的心上。
开棺时,大舅娘边替大舅拽衣袖,边说:“老二回来了,你看到了吗?不要喊了,把嘴巴闭上吧。”然而,大舅是再也听不见了,那黑洞一样张开着的嘴是永远也不可能闭上了。当我和大表哥把棺盖合上时,大舅娘腿一软,伏在棺盖上哭了:“姊妹啊,你已到了好处啦,我可怎么办啊?”嘶哑的声音在我的耳旁久久回荡——
曾听大舅娘说,那时候她是县合作社的售货员,一次去县城唯一的一个篮球场看球赛,看见魁梧高大的大舅在场上左冲右突,球在大舅的手中像一个听话的孩子。当时,大舅娘看痴了,一来二去就认识了,然后就被“逼”到了这里。如今,四十年多过去了,大舅娘端屎端尿把大舅送走了,留给自己的则是点点滴滴酸涩的回忆和一串飘忽不定的日子。
霏霏细雨中,一抔黄土把大舅和大舅娘永远地分开了。注视着刚刚垒起的黄土堆,我无话可说,任飘洒的雨滴打湿了我纷乱的思绪:原来,生与死的距离竟是那样的遥远!一方矮矮的土墙就把阴阳两个世界永远地隔开了,咫尺天涯,永不相见。墙里的大舅“两耳不闻窗外事”,悠闲一生;墙外的大舅娘“为伊消得人憔悴”,劳累一世,到头来还得为柴米油盐心碎!
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苍白的太阳光从云的缝隙里挤了出来,抚摸着山,抚摸着树,一丝暖意涌上心头:死者已矣,于人于己,都是一种解脱;生者再难,也得活下去。
路,还得继续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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