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苏北大运河西岸，这里是一片风光秀丽、水肥粮丰的水乡泽国。在洪泽湖母爱的臂弯里，徜徉着白马湖、宝应湖、氾光湖、高邮湖、邵伯湖五姐妹群体水泊，很适宜鹅、鸭等禽类动物的饲养和放牧。春夏之交，你来这里会满眼看到鹅趟鸭群，在清徐荡漾的碧波里，有无数可爱生灵在生命的灵动。所有这些为水乡美景增添了壮美，增添了生气，增添了活力。

这里是全国著名的蛋品生产基地，特别是鸭群饲养更是普及普遍，这里农家人都具有丰富的养鸭经验。别看那些甩辫子的小姑娘文静、纤巧、稚嫩，轻驾着小鸭船在风口浪尖自由穿梭，破波来往，却异常洒脱而勇敢。那上千只翻猴子眼放荡不羁的鸭子都能很上条规地听她这一位鸭司令的调遣。她成了散兵游勇的领军统帅。

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来水乡拍摄一期《新闻简报》记录片。为了表现鸭群的盛大场景，把上百家群鸭集中到一起，几万只鸭子在湖面上嬉戏，可谓“人海战术、全民皆兵”，场面颇为壮观，画面具有很美的视觉效果。摄制组一走，这鸭群竟很神奇地各归其主，几乎没有摸错家门的。

水乡放鸭人数鸭子，通常是以三只为计数单位，一大群鸭子通过一三两三地数着，尽管鸭子不安分守纪，不停地游动，鸭农还是会很快准确无讹地数出结果。其实这些都是通过长期自然驯化形成的规律效应。别看那些看去众多划一、清一色的鸭种，但它们毕竟有各自天知的个性和秉性，它们知道谁是自己的主人，谁是自己的朋友、兄弟姐妹，很忠于自己队伍的纪律。有经验的鸭农能在上百只中点出每一只有个性特点的鸭子，少了哪一只都会立即发现。

提数鸭子是鸭倌的特长他们认为不稀奇，说这是日常生活的练就，习惯变成了自然，唯手熟耳。如果你在水乡留心观察，会发现有经验的鸭司令数鸭蛋很有超脱的神奇。

我们这里有一歇后语，叫“六只鸭蛋——有一手”，比喻这个人办事懂门道又老道，能力大。我至今不解，数鸭蛋的量词单位为什么用“手”来定格。这是在数学概念中所不存在的。不知祖辈中何人慧眼发现并发明后成为家乡的沿袭。

说起数鸭蛋，就是以手为量词单位进行有序列地数数，而且这种数数不是枯燥乏味的数字游戏，有趣的是能形成一种特殊的乡间民谣。这种乡土民谣的原创者还具有较高民间文化素养，牵涉到很厚重的民间传统文化底蕴，一个长段数落下来，令你耳目一新，回味无穷，没有满腹经纶的知识阅历功底和超常的记忆力，是很难流线体地表现出来的。

要说这数鸭蛋的音乐旋律很简单，就是那么带点粗旷的机械程式哼唱，反复两句。有一点像念佛经说道忏，也有点像道情接序。用家乡的口语说是一种哼哼腔。但歌词却很有品位，也很有意境。具体唱法是把一大笆斗鸭蛋往另一只笆斗中传接过数，带数带唱。开头几句是这样的：“一手鸭蛋一小六，子孙后代有厚禄，两手鸭蛋一十二，十二女将征番奴。三手鸭蛋一十八，十八罗汉殿堂站。四手鸭蛋二十四，二十四节定农时。五手鸭蛋三十整，而立之年事有成。”会数会唱的人能数到一百手，也就是将一笆斗鸭蛋全数完。一百个不同句子，反映了一百句不同的知识内容，谈何容易。

我曾听过几位老人的数鸭蛋，他们所唱中间的破句内容都不尽相同。但表达意境却基本贴切，都是针对数字叙说一种巧合的事情和现象。有人有事有物，有道德理念、有人世万象、天文地理，应有尽有，还要相应切韵。这样连号数落，鸭蛋数字在不知不觉中精确无误地展现出来，这种计数方法既别具一格，又别有洞天，给人一种高雅的乡土艺术享受。像“六十一手鸭蛋三百六十六，天天吃鱼又吃肉”，这还是闰年年份三百六十六天呢。由于数字的生僻，有的也难免牵强凑合。像“五十二手鸭蛋三百一十二，去听扬州小开口。”你怎么理解？原来我们家到扬州是三百一十二里路，真是硬凑起来的，但能动脑筋傍上理由，也就不简单了。

我是研究民歌歌词的，搜集了近千首乡土民歌歌词，对这种词体容量之大之广是第一次见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我曾从一位老鸭翁嘴里得到数一百手鸭蛋的完整唱词，但未引起重视研究和收藏，竟不经意地散失了。眼下再到歌海里觅珠难也。年轻人不会唱，老年人又记忆模糊，但尽管七拼八凑地绞尽脑汁，已难以瓦全原生态百手数鸭蛋的全貌了。

高邮水乡饲养的麻鸭有名，高邮的双黄鸭蛋也有名，原因是高邮湖里螺丝和藻类水生物多，鸭子进食营养丰富，所以双胞胎多，那里艺术家们也发现有一首民歌《数鸭蛋》，但高邮这首同题民歌和我们这里的数鸭蛋不同，主要是夸双黄蛋和歌颂鸭农新生活的歌词，被艺术家进行了二度创作，所以江苏民歌中就有了高邮《数鸭蛋》，我们这里的原生态的《数鸭蛋》却没有高邮民歌《数鸭蛋》的旋律那么优美，歌词也没有那么激情流畅，不适宜在他地或没有放鸭生活实践的人群中流行。那种长段的数鸭蛋也有点牵强附会，是一种死脑筋、死胡同、笨办法，也不值得永久在水乡流行。

眼下历史已进入高科技的电脑、数码时代，鸭农们更无需再这样原始地数鸭蛋了，再说他们卖鸭蛋也不斤斤计较地数了，都是批量过给鸭蛋经销商。乡土民谣《数鸭蛋》也只能走进尘封的民俗博物馆，作为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文物资料，留给后人去猎奇、去研究它。

qq：452163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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