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的儿子今天过满月，妈妈抱着弟弟的小毛丫早早来了，迎她进门的一瞬间，我习惯性地朝她身后瞅。

结果很失望，别说她身后，就是百米外，也无熟悉的身影。我要找的那个人其实早已没有踪影，可我还是抱有幻想地搜寻。我被病魔折磨的糊涂了吗？吊针两天了，生怕一睡起不来，星期天强撑着和女儿，以及邻居会走路的小家伙去村外转悠，证明自己还有一口气。

最近总是梦见父亲，撕日历时，才晓得是一年一度的父亲节。是否没和他对话，老天才给我一点小小的惩罚，让我遭受如此病痛呢？宽容的父亲一定不会和女儿计较，他不是小心眼又为难女儿的那种人，至于降罪，也不是他的性格和修为。

母亲边从包里掏泛黄的杏子，边兴奋地对我说，父亲生前一直是按阴历给我们姊妹三个过生日的，今天恰好我三十五岁，那么借表妹儿子的酒席顺便也给我庆贺一下了！妹妹牵着她女儿的手走过来，她纠正母亲说，阳历准确。谁现在还以阴历为主呢？

我故意说，过两个生日得了！说完之后，恍然大悟，原来父亲惦记着我的生日才托梦呢！

母亲说她不记得我是阳历哪天，她只知道端午节前一天肚子疼，父亲拉着架子车准备送她去卫生所，谁知在她出门时，我却顺利降生了。所以这么些年，每到端午，父亲都会提醒她煮两个鸡蛋。而后道明，如若以后有闰月的端午，煮两回鸡蛋。因为他们的女儿懂事争气，没有在麦收季节给他们忙上添乱。

妹妹说，难不成一年过三回生日？这样一来，三个孩子每年要过七八次，那还不过穷了啊！母亲说，父亲在的话，绝对吩咐他煮七八次鸡蛋，不仅我们从小体弱多病，日子窘迫才是她和父亲的心结。总想着哪年生活改善了，好好给我们弥补，没想到父亲说话不算数……

母亲最后那句“父亲说话不算数”令我和妹妹一时间陷入了沉默。好在姨妈和姨夫前来，催我们赶紧走，亲戚朋友几乎等不及了。我们这才掩饰住暂时的辛酸，相继向距我家不远的表妹家走去。

坐定后不一会，舅舅和妗子分别给大家敬酒。大概是病体的影响，抑或是触景生情，我不由自主盯着父亲的位置。一般情况下，父亲不贪酒，也不酗酒，亲戚朋友每有红白事，他抿两口以示对主人的还礼和谢意。

不过我出嫁那天，父亲一反常态，滴酒未沾。母亲忙碌着招呼亲戚，他却满腹惆怅，魂不守舍。我静静地坐在炕上，透过玻璃窗，看着他的满头白发，心理难过极了。老公抱我出门的那一刻，我知道，我再也不能尾随他去旱塬地耕种，再也不能分担生活压迫给他的忧愁。

多数女孩脱离农业劳动都欣喜若狂，远离父母身边后，更像自由飞翔的鸟儿，我却躲藏在无人的角落，鼻涕眼泪混合。我明白，这一走，永远没有回头路；这一走，父亲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尤其在一年又一年的端午，老公不但忽略无视我的生日，更在我的伤口撒把盐。父亲看着她胖乎乎的女儿一下子瘦了十几公斤，眼神里的那份心疼强装不出。父亲比他的女儿看起来还要憔悴，沧桑几倍，只是他把苦涩下咽在肚，轻易不表露出来。就这他骑着自行车探望他的宝贝女儿，包里仍不忘带着水果和零食。

父亲患有腰椎间突出，除了种地的任务和家里一些琐事外，大梁以及其他无疑是母亲挑。多年来，母亲劳碌奔波，顾不得和我们交心培养感情，这得以让父亲成为我们的精神领袖。地里播种，我累得一个劲抱怨苦，他无限愧疚说沟以外本应是我的世界，可他今生最大的遗憾是没有让我走出去。

夜晚星月再现，他说贫穷困苦不算什么大碍，精神折磨才是他最担心的。

他指的是我失败的一塌糊涂的婚姻。眼睁睁看着他的女儿无路可走，他却束手无策。这时候，父亲才觉得他是真正的无奈。我二十一岁那年的端午，父亲和母亲照常前一天来，他买了许多我喜欢的吃食。我在婆家所有人的白眼下，压抑着不满为父母做了一顿丰盛的饭菜。

父亲尽管心里不是滋味，但他始终面带微笑。母亲早已不了解她的女儿，也可以说从来就没有走进过我的心灵。而心知肚明，和我息息相通的父亲不想破坏大家的食欲和气氛，更不想影响我这个孝女的心情。只是我万万没有料到，那是父亲吃我的第一次饭，也是最后一次。

寒冬了，我的婚姻临近崩溃的边缘，我私自做好了远走高飞的打算。母亲外出给人家做活了，父亲像是有第六感应，他竟然托人捎话叫我，还下了命令说非来不可。这次，他和我推心置腹。

他问我实在熬不下去了吗？我点头承认了。在父亲面前，我是很诚实的，也是无地自容的。我的做法不应该是他的女儿。他历来是清白，有骨气的血性父亲，却没有能力扭转他女儿的命运，也没有好的办法改变他女儿目前的状况。

他是极其懂他女儿的心思的。他说我的忍耐限度过头了，是他不会给女儿撑腰，出主意，是他不会娇惯女儿，不会疼惜女儿，这才逼的他的女儿走上了不归路。我说路是我自己甘心情愿选择的，不赖他。真要到了鱼死网破的地步，我自己的苦自己受，不责怪任何人，也决然不后悔。

他说不管怎么，都不要糟蹋自己，他相信他乖顺的女儿。

我给他做了七天的饭，和他说了许多，说了过去，也说了未来。之后，拖着沉重的步子迈出家门，他的心也似千斤巨石，但他还是送我和孩子去村头。我完全没有征兆，走时还给他留了四个红彤彤的富士苹果。没有想到这次敞开心扉的谈话成了永别。那四个苹果，他没舍得吃，下葬他那天，被母亲作为贡品放在了他的遗像前。

泪已流干……

春天来了，草醒我醒。没有走，也不能走，为了他，为了他的土地，为了他的信念，我留了下来。我是他的乖乖女，生前让他歇息不下，死后还让他操心不尽吗？身边的人还是一副丑恶的嘴脸，我心碎的不是他们，是我的善良，是我的软弱，是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让。

我的付出让他们成了习惯。事到如今，不恨他们了，当然也不意味着爱。父亲说的精神的蹂躏重于体力劳动，我先前还不置可否。他宁可他的女儿丧命也不愿辜负于人，可他怎么不给我教唆，对狼虎，对豹狮动善心善念，有什么用？我活过来了，别人就强制性的压迫，一味的索取，外加冷嘲热讽，妒忌、打击。我有气无力的那会，我最亲爱的人们在哪里？

父亲，不想把你叫的这么老，很想喊一声爸爸，把我当你弱不禁风的女儿。像小时候我生病的那样，你喂我药时，放颗冰糖，继而拉着我的手，给我勇气和力量。在这个世界上，我的亲人很多，可你对我最真心。

平时活蹦乱跳，谁对你都是笑吟吟的面孔。一旦遭遇世事的无常了，没有人能经得起无情的考验。那个陪我一生的男人，活着不肯为我掏心撕肺，紧要关头谈何而来的赴汤蹈火呢？你说你的女儿不是爱别人，也需要别人来爱你的人，你说你的女儿不是帮别人求回报的人，可父亲，你怎么不对我讲明，这样的人值得你的女儿为之在所不惜吗？

纵然你的女儿豁出性命了，也未必救得了人。你说你不是我的救世主，可你却让我做别人的救世主。我很想为自己活一天的，撂下你的包袱，取掉你给予我的使命。这个端午，你来不了，但你看见女儿的黯然神伤了么？

不是惧怕疾病，是他们的冷漠让我残存的那份温热之情逐渐消退，直至跌入冰窖。说过要陪你的女儿多走一程，父亲，你就这样忍心，将我拒之门外？母亲说你说话不算数，你难道真让女儿心里不舒坦吗？疙瘩结了这么多年，你也该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了，为什么，你隐忍不言？为什么，你装作若无其事？

我的生日，是母亲的受难日，也是你生命的转折。你把仅有的一切都给我了，就是没有告诉我人的劣根性，也没有教我人得了重病，要对症下药。我去找老天爷论理时，他才说，你的头有没长在别人身上，你自己就是主宰自己命运的老天爷。一语惊醒梦中人，父亲，听到了么？连老天爷也戏弄我。

想你的心不知何时停止过，在女儿三十五的生日，彻底明白了你的良心用苦。你说但愿母亲麻木点，那样就不会太痛苦。而你要我装糊涂，装一生最好。我怎么能装得下去呢？在酒后驾车的司机横冲直撞过来的时候，你为什么推开了母亲，自己扑了上去，被压在车轱辘底下，命丧黄泉。

这是你留给我的精彩片段，也使我不能自拔的原因。可我还是要你放心，你的女儿即使不会给你争光，也绝不可能给你丢脸。你遗传给我的仁慈，善良，朴实，宽容，豁达，我会传承给孩子们，也会以行动给他们做表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