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生从未养过花，他唯一栽种过的，是一株叫做爬山虎的植物。每当夏季来临的时候，我家的爬山虎便绿油油的一片。　

我不喜欢这株爬山虎，因为我不崇拜我的父亲，他除了每天叫我给他打好二两散白酒外，没有教会我做任何更有意义的事情。在我的记忆中，中年的父亲黝黑，总是一身汽油味地回家，他走路的步子很重很快，而我最害怕的，便是听到他路过窗口时的脚步声，这意味着我将要拿起那个他当兵时用过的军用旧水壶到附近的小店去给他打二两地瓜干做的散白酒，我明明知道，父亲回家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喊我去打酒，但不听到他的喊声，我从未主动去做过。因为我讨厌邻居们见了那个脱了漆的有了凹凸的旧水壶便打趣地问我是不是又去打酒。全院子里的人都知道父亲爱喝酒，却喝不起好酒。　

我家的爬山虎不是四季都绿的那种，只是在夏季很短的一个时期内长满绿叶。其余的时候，都是枯黄的枝干裸露着趴在墙皮上，地上落满他的老叶。我时常对母亲说他又脏又丑，试着去扯掉他，却怎么也扯不掉，我想不到他那小小的触角竟然钉进了坚硬的墙皮里，即便在他不发绿像死了一般的时候。这棵顽固而又丑陋的植物不知父亲是从哪里弄来的！每当同学来我家看到他，我便抱怨他破坏“市容”，可没想到一个同学竟然想移植一株，说他“护墙、护家”。但她没有移成，我们俩合力仍没办法扯动这株爬在墙上的藤蔓植物。于是她说等到夏季时她再来，剪一枝新芽压在土里，看能不能活。但她没有，夏季的时候，她离开了家，离开了家乡，去寻找外面的她的世界。家对于少年来说，只不过是旅途的始发站。　

我不知道父亲是否真地爱他的爬山虎，因为他从未侍弄过他，他总是匆匆地回家又匆匆地离家，也许这根本就是一株用不着侍弄的植物，他的生命是卑贱的。即使再悠闲，我也懒得去给他浇水。　

在夏日的阳光下，他开始变得苍绿，但是夏季雨水多，他苍绿的叶子沉积的雨水阴湿了墙壁，而且不易蒸发，浸的房屋的内壁也潮湿发霉。母亲终于也讨厌他，要砍掉他了。那是在父亲去世后的一年。三叔砍断拔掉他的根却怎么也拉不下他爬在墙壁上的藤蔓枝脚，只好作罢，于是三叔再也没有勇气去砍紧挨着他的另一株。我回头看见了母亲眼中的泪水。　

父亲是家中的长子，爷爷把嗜酒的基因遗传给了父亲，却也把同样的癌症遗传给了他。父亲是个很少说话的人，他有两道很粗却很稀疏的八字眉，这使不爱笑的父亲显得更加沉闷。在我的记忆里，我与父亲之间极少沟通。我总认为我对他的抱怨要多于我对他的爱。他是一个普通的工人，靠当村长的爷爷的权势招工进的城。尽管他是老党员，尽管他被很多领导看中过，但混了那么多年，他依旧是一个赚不了多少钱，整天开一辆破车的司机，尽管很多人夸他是个好人，尽管很多人尊敬他，尽管很多人说是因为我超生的残疾的弟弟才使他的前途暗淡下去，尽管我也知道他把不太长的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给弟弟治病的奔波劳碌中。但这一切丝毫不能使我从心里去敬重他，因为他从未给这个家庭带来过财富。贫穷使我知道，有时候财富就等于幸福。最后一段时间的父亲，已无法从食道进食，便直接从鼻孔插了管子通到胃部，每天母亲用针管给他注射完食物后，他便在那片爬山虎前踱来踱去。病中的父亲异常平静，即便被检查出得了癌症的时候，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何况他还不到四十岁。也许他对那片爬山虎独语过，我时常这么想。　

面对人群的父亲少语懦弱，但面对疾病和死亡的父亲却异常坚强，他从未哀叹和抱怨过，每天夜里他都咳得无法入睡，却在每天早上五点半准时喊我去上早自习。每到星期六，他不惜拖着那条引人注目的管子去挤公共汽车，接他在盲校读书的儿子，我不知道那时的父亲是怎样忍受病痛和别人异样的目光的。他不肯让我去，因为要让我去读书；他不肯让母亲去，因为母亲晕车呕吐；他不肯麻烦自己的弟弟去，因为别人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事情。他要自己去，因为他是父亲，他是丈夫，他是大哥，却忘了自己是个垂危的病人。我依旧记得在我去高中报到的那天，父亲很艰难地为我的自行车打足气，然后默默地送我出门；我依旧记得他在我身后低语着“我应该亲自把你送去的”；我依旧记得每天我下晚自习回来，父亲总要为我冲一杯本应他自己喝的奶粉。父亲的形象会在我的记忆中渐渐远去，但我永远不会忘记，夕阳下，他站在那株枯老的爬山虎前凄然的样子。恍然间，我突然明白，父亲无奈地忍受艰苦和不幸，却把全心的爱奉献给了他的家庭。而我却嫌弃这份爱的微薄，而鄙视它，拒绝它。好多应该去珍惜的我却未曾珍惜，当一切都已远逝的时候，我却再也找不到我应去回报爱的人。也许父亲确实未曾给过我所需要的那种爱和关怀，但他却给了我可以生存的家，仅此一点我就应去感激和回报。在那份朴实的父爱里，我触摸了一根最动人的音弦，可惜我愚笨而不懂欣赏。　

夏季来临了，那棵枯死的爬山虎依旧坚实地趴在墙上，因为他的灵魂凝结在这里。他旁边的那株依旧苍绿，很快就能覆盖起整片墙，她要和母亲一起守护这所房子。无意中，我发现，一株小小的爬山虎的翠绿的枝芽正在另一个墙角悄然爬起。我会去给这片爬山虎浇水。因为我懂得了爱也知道了怎样去爱，这也是爱的方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