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你的鞭子
严尔碧
咝——,她咬牙切齿,感觉到一股冰寒从酥麻的齿龈间渗透出来,流过牙齿,滑到喉咙里去了,又随着肺部的气流涌出了口腔。每挪一步,脊背上的伤口就有撕裂的剧痛。右臂上了夹板,缠着纱布和绷带,用头巾吊在胸前,只要身子弯腰前倾,疼痛就像这高原上的干风,卷着灰尘没头没脑地在骨头经脉里乱蹿。
才十月初八,月亮像只埋在草灰里的鸡蛋,只露出一半沾着鸡屎的脸。鸡?被他们杀了。是老骡子杀的。老骡子的手像鸡爪子,他捏住老母鸡的脖子,唰唰几声,把脖子上的毛拔下一撮,裸出疙疙瘩瘩的喉管,刮胡刀轻轻一抹,烛光摇了一下,血就滴答滴答溅进酒碗……老母鸡沙哑地惨叫了几声,脚爪使劲蹬长,她的脚也跟着蹬进地板里。老母鸡渐渐地没了动静,忽然全身又痉挛了一下,一些血就溅落在供桌上碗沿上,红得揪心。他们其实是害怕,就装神弄鬼给自己壮胆。她想。她望了一眼月亮,苍白,浑浊,冰冷,就像老母鸡临死前的眼神。她叹了一口气,看到了自己臃肿、变形的影子铺在干硬的硌脚的车辙上。地埂上的枯草。忽然冒出的坟堆。沟崖上的刺棵。偶有一声尖利、沙哑的鸣叫,从包谷草垛里扑出来,转眼又不知落到哪去了。心咚咚地跳了几下。她环顾四周,使劲嗯了一声,给自己壮胆,继续朝前走。
她并不怎么害怕。她甚至连身上的疼痛也不怎么在意。她在意的是左手上提着的东西。那是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把石灰粉。一路上,她努力地把它想象成精细的白面。贱地出贱物。山里高寒,干旱,出不了娇贵的小麦,只能在沟谷坡面和石头缝的旮旯地里长些洋芋、包谷和荞麦。面粉得到十里之外的镇子上,一般是逢年过节,男人从山外打工回来,或者家里有了婚庆、盖房的喜事,人们才会痛痛快快地买一袋回来,炸酥肉或者做包子。加上苏打发酵,放在案板上搓揉,儿子在灶房里添火,蒸脚哧哧地翻着水泡,蒸笼里冒出一团一团诱人的白气。只要个把钟头,她就会在沾着面粉的围裙上抹一把手,倾着身子将蒸笼端到桌上,白生生的又酥又软的包子、花卷,摇晃着一家人的眼睛。
但它们是石灰粉。
她叹了口气,继续朝前走。
她必须朝前走。
前面那个垴包就是罗家坟。罗家坟是地势最高的一个红土坡,也是腮嘎村和茨瓦村的交界。她知道杨明芳会在坡顶上等她。
她不住地喘着气,艰难地爬上了坡顶。
坟堆。荒草。刺蓬。乱石。是另一个世界,只有死亡的气息,不见杨明芳的影子。
她不会不来的。她想。
她没有在意身边这些沉睡的人们。他们劳累了一辈子,躺下就啥子都不用操心了。现在,她甚至就想和他们一样,静静地躺下。哎。她叹了一口气,挺直腰杆,居高临下。夜风从黑黢黢的山梁上呼啸而下,掠过光秃秃的坡面,驱赶着一蓬一蓬的刺棵,扯落柳树上稀疏的黄叶。她听到坟头上的茅草瑟缩起伏的声音。额头上的汗水很快被风干了。她就这样吊着膀子挺直腰杆伫立在坡顶。她忽然发现自己在腮嘎村生活了十几年,竟然是头一次站得那么高看得那么远,并且是在鸟儿、牲畜都知道归家的黑夜。这种发现让她本就悲凉的心境像发酵的面团逐渐地胀开了。四面都是只长石头不长树的山,山脚下总是一个连着一个的裸着红土的垴包,那些昏黄的忽明忽灭的灯光就稀稀落落地散在垴包之间的缝隙里。她想,那些垴包就是大山的脚趾啊,山就是一个永远板着面孔不管你死活的巨人。而自己和所有的村民不过是一群在巨人脚趾缝里刨食的蚂蚁。
她朝腮嘎村的方向望了一眼。垴包灰蒙蒙的,像盖上了一层油纸。那些模糊得像一团团墨汁的村庄在暗夜里幽幽地闪着鬼火一样的光芒。又一阵风刮了过来,呼啦啦的风声中似乎夹裹着某种刺激肠胃的气味。对了,应该是羊肉的腥臊,还有包谷酒的醇香。她想起自己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坡上的坟一律坐东朝西。有的就是一个长满茅草的土堆,像蛐蛐的身子;稍微讲究点的在坟前竖一块薄薄的毛糙的条石。而她现在靠着的是一座很气派的墓碑,是由很多块精心雕琢的石板镶嵌起来的,形状像电视上看到的皇宫的大门。她就小心地坐在门槛上,随手把石灰粉搁在一旁,身子轻轻地靠住门框。光滑的石块立刻让她的脊背和屁股凉冰冰的,但是她感到很舒服。她实在太虚弱了。活着是只蚂蚁,死了也是只蚂蚁。可蚂蚁和蚂蚁还是不一样啊,活着不一样,死了也不一样。应该有一样的地方,起码死了就不会有争斗不会有烦恼了吧?她悲哀地想。
像蟒蛇在草棵上幽幽地滑行——似乎有一些诡异而恐惧的声响就伏在她的身边,她直起身,屏住呼吸,心快跳到嗓子眼了。她的脑袋嗡地响了一声,一股灼热的气浪电流一般从脚板倏地上蹿,针尖麦芒似地在脸皮和头皮上奔涌刺扎。她想拔腿,可是迈不开脚步,骨头像酥散了。一团模糊的像人一样的影子在对面坟头前张望。喉咙被淤泥堵住了,她使出全部力气喊:杨明芳——
对面的黑影妈呀尖叫一声,嘶哑着嗓子回应:苏红?是苏红吗?你在哪儿?
两个女人走出来,呢喃着抱成一团。
哎哟,我的膀子。苏红呻吟了一下,咝咝吸气。
杨明芳打开手电筒,心揪了起来:我的天啦,他把你打成这样?打成这样啊?狗日的男人!
苏红低声抽搐,说,我应该的,不怪他。
你?杨明芳想训斥她,还是忍住了,从口袋里拿出几个热乎乎的洋芋:还没吃饭吧?趁热吃了,一会儿才有力气。
苏红把石灰袋放下,接过洋芋。
他们在整啥子?杨明芳问。
喝酒。还杀了只羊。
来了几个?
连你家文江,统共八个。
才八个?
还有锄奸队的几个老倌。苏红借着月色默默地剥洋芋皮,低声说。
杨明芳忍不住噗嗤笑了:锄奸队?你是说罗三炮的爹,老骡子?这些老不死的,咋个不早死早超生呢?三更半夜睡不着,佝腰撒胯打灯笼,就会管人家球事。
喉咙被咽着了,苏红接连打了几个嗝才顺过气来:就是老骡子一伙给他们出的主意。
罗家坟对面也是一个垴包。她们搀扶着走下罗家坟,在两个垴包之间的凹地里停了下来。高原的冷风被罗家坟的坡面挡住,月光似乎也变得清澈了。一蓬一蓬裸着刺头的逗金娘把路面和草坪都遮住了,只留下几道窄窄的缝隙可以容人穿进去。刺棵丛里,凌乱地堆着些从山上滚落下来的巨石。隐隐的有几座低矮的坟茔藏在石头荆棘里。那是些短命鬼,入不得祖坟的。
你看这个洼沟像啥子?杨明芳朝四周看了看,问苏红。
苏红茫然,说不晓得。
像口敞着盖子的老棺材,等着装杜风华。
苏红颤声说,明芳,你别吓我!
你怕球啥子?怕死还是怕羞?杨明芳问得理直气壮,苏红却低下了头。杨明芳就更加不高兴了:我说你咋恁个没得出息呢?咱俩和杜风华的那些破事腮嘎村茨瓦村老老小小有几个人不晓得?晓得又咋个说?晓得就不活了?告诉你苏红,这两年我在外面算是看透了,男人就没一个是好东西——包括你家罗大广!凭啥子只许州官放火就不许百姓点灯?
放火?苏红一惊,声音高了,却又渐渐低下去,低到喉咙里去了:你是说罗大广……他……在外面也……那个?
你说呢?杨明芳冷冷地笑了几声。
半片月亮钻进云层。刺蓬草棵更加模糊了。
两个人在草棵上坐下。沉默了一会儿,苏红绕开了话题:你们今年咋来得这么早?才十月呢,往年都要挨到腊月才回的。
咦,给是嫌我们来早了,坏了你的好事?杨明芳扯着地上的龙须草,望着苏红笑。苏红急了:都啥子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我问你正经的。杨明芳说瞧你急的,是金融危机,工厂都停产裁员,挣不到钱干耗着干啥?苏红想,金绒该是一种布料吧,怎么好喂鸡呢?再说大广他们不是去盖高楼大厦的吗?她不说话,只哦哦地应着。
他们还烧了香,拜了菩萨,说要为民除害,那阵势好怵人啊。你说他们会不会真的把杜风华打死?真打死了会不会坐牢?苏红摩挲着石灰袋说。
坐牢?腮嘎村茨瓦村三家寨,你可晓得有多少男人想抽他的筋剥他的皮?你以为就他们八个男人不肯做缩头乌龟?不晓得还有多少人咬碎牙齿往喉咙里咽呢。我最不甘心的是,这狗日的拔屌无情,我那小叔子,初中才毕业,还是个娃娃啊,他竟然不顾一点情面,当着我的面,把人家打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还把文江膀子打折了,咋个劝都劝不住;还踢了我一脚,骂我烂货。我跟文江去厦门后,他又到我家敲诈了一千多块钱才肯罢休。我今晚就要替小叔子出这口气!
唾沫像火星子似的不断溅到苏红的脸上。明芳和他们心里都燃烧着熊熊的大火。她心惊胆战地听着火星子飞溅的声响,攥紧了石灰袋。只要按照他们要求的去做,就会顺利地把杜风华剁成一堆肉泥……要是不做呢?他太可怕了!那一次,杨柳乡的一个恶霸想侵占娘家的地皮,她只一个电话,他就到了。他提着一把马刀,把六七个男人打得屁滚尿流。多少年揪扯不清的事情,被他几分钟就解决了。还有那次,锄奸队的十几个老头到茨瓦村去捉拿她,他们扛着锄头,提着镰刀,挥着牛鞭,气势汹汹,可是三下五除二,就被他赤手空拳打回了腮嘎村。
一切都怪自己。她左手微微颤抖,右臂也似乎隐隐地发痛。
就算这个男人该死,可是他也有婆娘孩子啊。那个被男人用拳脚撵出去打工的女人是不是也回来了?要真回来就好了。他杜风华再不是人,也不致于婆娘儿子才跨进家门,他就没心没肺地想着带一个女人回家。他的婆娘叫刘花会,苏红只见过她一次,胳膊上大腿上青一块紫一块,坐在村东头的岔路口嚎哭。那是个苦命的外地女人,离过婚,无家可归,后来流落到茨瓦村,稀里糊涂就嫁给了光棍杜风华。可是,自己和杜风华也稀里糊涂地发生了那些脏事。苏红觉得自己很对不住刘花会。刘花会甚至会看不起她。她就骂自己贱,抽自己的嘴巴。早些年,村村寨寨没有一个女人会正眼看杜风华的。游手好闲,偷鸡摸狗,穷得叮当响,一堆臭狗屎!男女老少都这么骂。臭名远扬啊。可是就这么一堆臭狗屎,在男人们陆陆续续外出之后,他却慢慢香起来了。烂货贱货骚货,你就那么管不住自己的裤裆?吃屎也不分香臭冷热!你去死吧,活着丢人现眼!大广骂得没错。她觉得自己被打死也是活该的。她死不要紧,她可以留下遗书,说是自杀的。可是杜风华要是被打死了呢,或者杜风华把罗大广他们砍伤了砍死了呢?苏红不敢再往下想。
罗家坟的坡顶上晃动着几束手电筒的光柱。还有一两声清晰的咳嗽。
杨明芳站了起来:你看,他们来了!
她朝坡顶上瞟了一眼,心如同被架在熊熊燃烧的柴火上。雪白的石灰;南瓜被榔头砸得稀烂,青绿的汁水和皮肉滚落一地;骨头折断的声音;冰凉沉重的手铐……她六神无主,惊慌失措。
她忽然跪直身子,摇扯着明芳的裤腿:妹子,我求你哪,出出气就行了,千万不要出人命啊,你要帮我劝住他们,真要打死了,八个家庭就彻底完蛋了,到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求求你……
杨明芳没做声,把她扶了起来。
八个男人像幽灵一样围在她们身边。他们手上提着不同的器械,有铁锹,有木棍,有牛鞭,还有砍刀。他们的脸像抹了一层锅灰。苏红看见罗大广提着的是一根沉甸甸的钢筋。这根钢筋几天前曾经让她的右臂发出骨头断裂的声响。她低着头。除了微微掠过草尖和刺棵的声音,这片像老棺材一样的凹地里最让人胆战心惊的就是他们沉重而急促的呼吸。
是杨明芳打破了杀气腾腾的沉寂。杨明芳看见她的男人像一棵干枯的狗尾巴草远远地缩在一边。杨明芳扯开喉咙说:杜文江,你过来!杜文江就走了过来。杨明芳抢过他手中提着的一截挺实沉的木棍,走到那个提砍刀的男人面前说:罗三炮,把你的家伙跟文江换一换,文江的仇比你的深。罗三炮犹豫了一下,不做声,把砍刀递给她。杨明芳扬着砍刀说:杜文江,砍死那个狗杂种,为你兄弟报仇!为你爹你妈报仇!
苏红惊大了嘴巴看着杨明芳。她的目光沮丧地从杨明芳被杀气笼罩着的脸上慢慢移开。她看到头顶上一颗流星拖着白亮的尾巴,一转眼就滑到无边的黑暗里去了。她在心里说了一声:完了。
罗大广对他们说:藏起来。七个男人很快就伏到刺蓬里去了。刺蓬微微地发出晃动,一会儿就恢复了原样。
罗大广把手机递给苏红:给他打电话。
苏红不敢看他,默默接过手机,却没有动。
打电话!男人的吼声像刀子架在脖子上一样。
她哆嗦了几下。手机屏幕发出鬼绿鬼绿的光。她嘟嘟嘟按了几声,乜了男人几眼,还是没拨出去。
男人扬起了巴掌。
杨明芳挡住罗大广的手:你凶巴巴地站在她面前,她能说得像吗?说不像那狗杂种会起疑心的。你赶快藏起来吧。这里交给我。
罗广大鼻子哼了一声,转身伏进了刺蓬。
明芳?她想再次提醒杨明芳。可是杨明芳根本不理会她,跺了一下脚:你快打呀?
她无奈地哦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拨通了手机……
杨明芳侧耳倾听。
等她合上手机,杨明芳问:他来吗?。
苏红机械地点了点头。杨明芳说:抓好石灰,别让他发现了。你别怕,我就在你后面。说着,抓了把石灰,钻到一蓬刺棵里,看不见了。
起风了。看得见灰尘打着旋儿在西边的坡面上奔跑,发出尖锐的呼啸。身边的草棵刺蓬跟着剧烈地摇晃。她的双腿也跟着草棵抖瑟起来。手中有丝丝缕缕的粉尘从指间滑逸出来,随风而去。她下意识地松了松手。
差不多一刻钟的工夫,西边的坡顶上冒出了一个人影。影子张望了片刻,大步下坡。影子手中提着的东西一头拖在地上,随着他的脚步发出哗哗啦哗啦的响声。苏红知道那是一把马刀。那个人曾经向她炫耀,说马刀是他二十几岁的时候从一座坟里挖出来的,他把它磨得锃亮,还专门做了一个套子。他说它一定杀过很多人。
她慌乱地朝身后的刺蓬瞥了一眼,慌乱地坐下身来,靠在坡埂上。
她发出一阵呻吟。
那个牛高马大的身影径直朝她走来,在她面前站定,不说话。影子的脑袋不时地朝周围巡视。苏红不敢抬头看他,也不敢做声。你快跑吧。她在心里催促他。一会儿,影子蹲下身,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膀说:他不要你,我要,我养活你!说着,把刀放在草棵上,伸出双手要去扶她。
她没有动。她牙齿不住地打颤。她的声音是从喉咙里像痰一样滑出来的,只有她能清楚,她说:你快逃吧。
他仍在使劲地挪她。她扬起左手:你快点逃!一团粉尘在两张脸之间微微撒开,落在地上。
影子本能地护住脸,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手立刻去拾马刀。
那些刺蓬唿喇喇一阵晃动。杨明芳第一个冲了出来,一大把石灰朝影子脸上撒了过去,可是乱风却将那些粉尘倒卷到她脸上去了。接着,苏红看见数不清的腿子在腾挪跳跃,数不清的手臂在挥舞,数不清的声音在撞击,沉闷的,尖锐的……罗三炮倒在刺蓬上,又爬了起来,弓着屁股在地上乱摸乱抓,他找不到棍子了。杜文江,拿我的砍刀来!罗三炮咆哮起来。她惊恐地闭上眼睛,但又忍不住睁开了眼。
她看见那个影子倒在了地上。
她看见杨明芳和杜文江一起,狠命地朝影子身上踢。
她看见疯狂的男人朝影子身上挥舞着棍棒,她听到了影子悲惨的哀号。
她看见罗三炮高举着砍刀,向影子剁下去。
她忽然站起来,抱住罗三炮的腰,连哭带喊:三炮,砍不得啊……
臭b*子!还心疼野男人呢,老子成全你!罗大广嚎叫着,一脚踢在苏红的肚子上。她发出痛苦的呻吟,倒在影子的身上。罗三炮举着的砍刀放了下来,刀锋仍旧对着在地上蜷腿呻吟的影子。他们收住棍棒、拳脚,呼哧呼哧地喘气,只看着罗大广的拳脚在女人身上腿上发泄。
明芳——她声嘶力竭地呼喊。
杨明芳再也看不下去了,她推开罗大广,护住苏红吼道:罗大广你疯了?她是你的婆娘啊!你们给黄汤灌迷糊了不是?简直就是一群疯狗!把他们两个都打死,然后去坐牢?一群傻b!打呀,杀呀?狗日的男人!
风停了。坡洼里出奇的宁静。看得见云层的影子在刺蓬草棵上轻轻地游移。
半晌,杜文江说:是不能把他打死,咱们犯不着为他去坐牢。但这狗杂种得把我老爹那一千五百块钱吐出来。
没有人做声。罗大广掏出一包香烟,一人散了一支。每个人嘴唇上的红点忽明忽灭。
那也不能就这样便宜了他。是罗三炮的声音:我爹还没报仇呢,七十几的老人还挨这狗日的刮了两巴掌。我爹咽不下这口气。
罗大广眼睛剜着苏红:滚过来!把烟蒂狠狠扔在影子身上说:押回村里去。他们从坡崖上扯下几把狼尾藤,将杜风华五花大绑。杨明芳搀扶着苏红走在后面。男人们押着杜风华,半扶半搡。一群人歪歪扭扭地越过了罗家坟。
腮嘎村的仓房在村子的北角,土地下放之后就成了空仓,只存放着一些生满虫子的木料,和一对笨重而精致的龙杆。龙杆是村人用来抬棺送葬的,每个村都会有一对。仓房在平时难得有人惦记,只有谁家要办婚丧酒席或者上面发放扶贫款的时候,才会被扫去灰尘蛛网热闹那么一阵子。今夜,罗大广想到了它。没有比它更好的地方了!男人们极力赞同。夜深人静,空荡荡的仓房里亮起了十五瓦灯泡浑浊昏黄的光,浓重的仓气熏得他们不停地打着喷嚏。杜风华被绑在仓房中央的一根柱子上。他衣裳凌乱,脸上落了一层白粉,一只眼睛泡肿得厉害,像只独眼的熊猫。嘴角边挂着一抹黑血,裤子撕裂了一个口子,露出大块乌紫。他昂首挺胸,没有一丝惧怕的神情,就像等待就义的英雄。
男人们已经没有了洼地伏击时的紧张和愤怒。他们有的蹲在地上抽烟,有的坐在龙杆上,脸色平静而又阴郁。他们歪着头,乜着绑在柱上的俘虏,有几分得意,又掩饰不住内心的凄楚。罗大广也坐在龙杆上,提着皮鞭,叉着腿,目光像利剑,穿过悠悠吐出的烟圈,在杜风华的脸上身上很有耐心地划拨。
杜风华忽然笑了起来。嘿嘿,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越来越厉害,闭上眼睛,张大嘴巴,仰着脖子。
罗大广立刻从龙杆上弹了起来,咬牙挥鞭,嗖嗖几声,杜风华被撕开的胸脯上现出几道血痕。杜风华也咬着牙齿,眼眶挤得像变形的背箩,血红的眼珠快要爆出来了。啪,啪,啪,罗大广壮实的胳膊不停地挥舞,杜风华胸脯上的红“×”越来越密,越来越深,而鞭子的响声却越来越稀,越来越弱。罗大广累了。而杜风华一直咬着牙齿笑,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他说:大广,你家的地,是我帮着种的,你丈母娘家的麻烦,是我出生入死摆平的。还有你们,我不过是代替你们,尽了男人的义务而已。可你们却这样对待我,恩将仇报哪。眼睛便有些淫荡地瞟向苏红。苏红低头不敢看他。嘿嘿,他又笑了,一日夫妻百日恩哪,关键时刻还是你晓得疼我。又瞟向杨明芳,说,小美人,你不够意思啊,朝老子眼睛里撒石灰,谋杀亲夫啊你。
说得杨明芳又羞又怒。这狗杂种怕是真的活腻了,死到临头还恁个狂妄恁个无耻!她真想冲上去刮他几个巴掌,可看他烂洋芋似的脸,忍住了。你这是找死啊,狗日的。是啥子时候啊还猪鼻子上插大葱!你就不会求饶吗?就不会说几句好话吗?去死吧,老娘可不想管了。
果然,杜文江按捺不住了。让我来收拾这个畜生!他的声音给气得变了形,又尖又细,又有几分沙哑,像太监。他像抓耳挠腮的猴子,吼叫着从龙杆上一跃,落到罗大广身边。罗大广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把鞭子递给他。杜文江推开鞭子,说大哥你先歇歇气,随即亮出一根拇指粗的逗金娘刺棍,棍梢上立满紫色的尖刺。所有的人都吸了一口凉气。杜风华的身子战栗了一下,脸上一道一道的血痕微微颤抖着,眼皮耷拉着,嘴巴干张着,像一条快要渴死的鱼。但是他说话了。他说:兄弟,想出气你就出吧,那笔钱早被我喝酒了,还不了了。我知道迟早会有那么一天,你们就把我的命拿去吧。说完抿住嘴唇,咬紧牙关。
杜文江咬着嘴唇,逼视着杜风华,细长的手臂不停地颤抖着,忽然他像闸门泻洪似的,咆哮着怪叫着,身子剧烈摆动,刺棍嗖嗖挥舞,杜风华的手臂上、胸脯上渐渐地有殷红的血水随着一声声尖利的悲鸣从衣服里渗出来。谁和你是兄弟?狗杂种!你也会害怕?你也会疼吗?你也有今天?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杜文江歇斯底里,棍子左撇右捺,打死你这畜生!打死你这个狗杂种!他呐喊着,哭叫着。仇人身上流血,他脸上流泪,所有的屈辱和仇恨全部发泄出来,落在飞溅的血水里。啪啦一声,刺棍断了,手上只留下短短的一截。他呼呼地喘气,扔下棍子,又朝杜风华裤裆里踹了一脚。
杜风华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剧烈的疼痛使他呼吸短路,叫声忽然中断,像呼啸的火车钻进隧道,看不见听不到了,他的整个身子和双腿痉挛成一团。有几个人咝地吸了一口气,仿佛那钻心的疼痛已蔓延到他们身上。终于,火车头钻出了隧道,嚎叫的声音又延续下去,身子仍在筛糠似地颤抖。杜文江转身坐到龙杆上,抱着头,嗷嗷地哭。
杨明芳被杜文江疯狂的举动骇住了。知夫莫若妻。她晓得杜文江不会把杜风华打死。即使给他一把刀,他也下不了毒手。他只是需要发泄,需要维护男人的尊严。但是她没想到他出够了气还又哭。她的心肝五脏如同汰洗脱水准备晾晒的衣服,早被绞成了湿漉漉硬邦邦的一团。她知道男人为啥子哭。文江是个和风细雨低眉顺眼的人。打从认识的那一天起,就没见他对谁发过脾气,吃了亏也总是忍着让着。文江身体瘦弱,细腰细腿细胳膊。她和杜风华的事暴光之后,文江火急火燎地从厦门赶回来找杜风华讨个说法,那时候他们结婚才几个月。杜风华抓住文江麻秸样的胳膊轻轻一甩,他就被摔得一嘴一脸的泥……我被猪油蒙了心啊,竟然还瞧不起他,嫌他没有男人味。竟然那么无耻那么大胆地和杜风华到集场上去摆摊卖狗屁膏药……我对不起文江。我该打,我该死,可是他没碰我一指头。他只哀求我好好过日子。原来他一直都在忍。他是个好人。他心里苦啊……杨明芳哽咽着喉咙,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苏红诉说。看着男人瘦小的身躯埋头蹲在龙杆上,抱头的手背上还沾着几点血迹,委屈得像个没妈的孩子。她实在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
苏红也哭了。
罗大广干咳了几声。苏红抬起头,瞥见罗大广的眼睛像伸出铁爪子似的地瞪着她。苏红止住哭泣,心里说,你以为我哭杜风华吗?猪。可是她到底哭啥子呢?男人弄不明白,她茫然片刻,也弄不明白。她又哭了。
仓房里暂时平静下来。有人小声说:我看算了吧,气也出了,再打下去他就没命了。其余的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说话。
这时候,哐啷一声,仓房的门被撞开了,锄奸队的几个老倌带着冬夜的霜寒涌了进来,为首的正是罗三炮的爹老骡子,他提着一根铜管烟斗,身后跟着一帮霜着脸的男人,有腮嘎村的,有茨瓦村的,还有三家寨的。
老骡子披着一件旱烟味很重的旧棉袄,径直走到杜风华面前,一捋山羊胡须在又尖又瘪的下巴上不停地抖动着。
苏红抬头瞪着老骡子。老骡子也瞪着她。但是老骡子的目光很快就她身上挪开了。她觉察到老骡子的目光里除了几分顽固的鄙夷之外还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慌乱。
老骡子用烟斗重重地敲了几下地板:杀羊盟誓,喝鸡血酒,结果你们就这点出息?熊!我今年七十二了,这个畜生是我看着长大的。小时候欺人,长大了欺天。他杜风华就是咱山旮旯里的西门庆,政府治不了他,我们自己主持公道!杀西门庆,天经地义。你们怕啥子?你们今晚要是心软,那就算我们这些老倌多管闲事,从今往后,解散除奸队,那些管不住裤裆的婆娘跟谁搞咋个搞关我们屁事!若是怕抵命,老骡子拍着干瘪的胸脯说,我来抵。我这把老骨头够本了,跟你们不相干!
罗三炮站出来:打死这狗杂种,为民除害!
耻辱和仇恨的火焰重新被燃烧起来,十几个男人揎拳撸袖围了上来,像一只只眼睛闪着绿光的狼。只有杜文江依旧抱头坐在龙杆上,瘦削的脸上泪痕斑斑,漠然地望着他们。
呸,简直就是放狐屁!一个又尖又脆的声音,像谁砸碎了瓮缸,锋利的碎片溅了一地。他们停了下来,诧异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杨明芳。他们看着这个胆大妄为不知羞耻的女人,不明白她到底想又想整啥子名堂。但是他们每个人确实又都希望她整出点啥子名堂来。
果然,这个女人没有让他们失望。她锥子似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老骡子干枯得一个火星子就能点着的脸上,嘴角似乎还有微微的冷笑。
她指指歪着脑袋幽幽喘气的杜风华说,你们看看。她声音轻轻的,甚至有些柔软。然后,瓮缸又被砸碎了:要打死这么个半死不活的人,用得着一窝蜂地上吗?动动你们的猪头脑子!
男人们愣怔了一下。
罗三炮,杜风华刮了你爹两个巴掌,又搞了你老婆,这股气咋个咽得下去啊?你先杀。杨明芳的声音平和了许多。
罗三炮挪动了一下身子,胡子拉渣的脸冒起一缕青烟,像猪肝掉进了火灰里。
罗大广,你杀?他皱了一下眉头。
吴学兵,杀?他回头望着别人。
……
他们都被杨明芳神秘莫测的举动懵住了,镇住了,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就这么傻乎乎地看着眼前这个年龄明显比他们小但似乎比他们有见识的女人。
杨明芳拉着苏红走近他们。他们感觉到她的目光里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正一点点地刷洗着他们的尊严。她的声音依旧那么不缓不疾:杜风华是该杀。明明白白告诉你们,我也想把他杀了。但是在杀他之前,作为女人,我们想跟你们扯清楚一个问题,到底啥子叫公道?这个算不算公道!说着从裤腰里掏出一个毛边的小本子,扬在他们眼前。男人们惊讶的目光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哗啦哗啦,翻页的声音清脆响亮。她巡了他们一眼,念道:
罗大广,五一劳动节的那天,你到西仓桥下的美容店干啥去了?
罗三炮,七月十八号那天晚上,你换了一身灰色西装,一夜没归,第二天还迟到了一个小时,被老板扣了二十块钱,你到哪儿去了,干啥子去了?
吴学兵,中秋节那天晚上,你到那个卖茶叶蛋的贵州女人家里干啥子去了?
……
仓房里静悄悄的。大梁上的一只老鼠唰唰地溜到瓦棱里,昏黄的灯光中撒下一团颗粒分明的烟尘。
他们的头慢慢低了下去。
杨明芳的喉咙有些潮有些黏了:幸好我跟着文江一块去厦门,才知道你们在外面原来是恁个不容易!你们摸摸心口想想,当你们一发工钱一放假就去找小姐的时候,你们的婆娘在干啥子?在月亮底下编草绳剁猪草,在为咋个犁地操心!一家老小,吃喝拉撒,屋里屋外,田头地角,吆牛赶马,扶犁踩耙,容易吗?公道吗?
一个女人压抑的抽泣,一阵紧接一阵,像漏气的风箱。
他们开始叹气,长一声,短一声,轻一声,重一声。有几个人垂头坐在龙杆上,掏出烟来闷抽。杜文江也接了一支。
呸!忽然,老骡子朝地上吐了一口,擂着烟斗嚷起来:不要脸的烂货,自己干了丑事还好意思跑到咱腮嘎村来洗屁股!是哪家的婆娘,拖回去好好教训,别放在这里戳腮嘎村的眼睛!
杨明芳将本子砸了过去。老骡子头一偏,抬脚朝本子狠命地跺,一边跺一边臭骂。罗三炮立在他爹一旁恶狠狠地斜瞅着杨明芳。杜文江一见这阵势,扔掉烟蒂,从龙杆上站了起来,拍打着屁股上的灰尘走到媳妇旁边。杨明芳瞪着老骡子说:看你年纪大了,不想撕你的脸皮,可你咋恁个不识抬举?你当他们都是傻子?想把他们送进牢房?太恶毒了吧你?
死不要脸的娼妇,你反了你?老骡子气得龇牙咧嘴,扬起烟斗,要朝杨明芳头上砸来,被罗大广冷冷地抓在空中。老骡子的嘴巴像竹棍撑起来捕麻雀的破簸箕,气得怎么也合不下来,稀疏的白眉往上扬起,像几根腐朽的尼龙绳吊在房梁上。
罗大广的举动让苏红的心有些潮湿,心口里有一股热气鼓荡着,提到喉咙上来了。她提高了嗓音:罗三炮,你婆娘的房间最好再加一把锁!大广,有个老不死的经常在三更半夜敲我们家窗子,你说咋个收拾?
……
翻江倒海,天崩地裂。四个民警就是在这个时候闯进仓房来的,以致于男人们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还以为又是杜风华的仇家寻上门来了。直到看清绿色的棉衣,巍峨的盖帽,黑亮的警棍,刺眼的光束,他们烫乎乎的乱七八糟的心思才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和警察一脸的威肃凝固起来。惊慌和恐惧,像瘴气一样在每个人的肺腑、血管和毛发之中翻滚、涌动。
简直是胡球乱搞!封建社会啊?文化大革命啊?一个大块头的民警气咻咻地训斥:杜风华千该死万该死也轮不到你们来审判哪,法盲,一群法盲!幸好我们接到报警电话,要不然,哼!男人们都不敢做声,你看我我看你。到底是谁报的警?他们都在纳闷。但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将面临着怎样的处置。坐牢?坐多少年?家里怎么办?婆娘?后来,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到老骡子的脸上。
老骡子昂首挺胸,乜了他们一眼说:望啥子望?我说过,一切后果我来承担!
民警白了老骡子一眼说:老人家,你担得起啥子哟?听这口气,这破事还真是你挑起来的?你晓得不,你差点害了他们!一大把年纪了,回去睡觉吧。
男人们都缩着头,盯着民警的一举一动。民警度到杜风华面前。杜风华耷拉着脑袋,差不多已经成了个捣烂的西瓜。民警说:杜风华啊杜风华,你狗日的撬人家墙角风流快活,还要警察来保护你,福气不小啊!忽然转身瞪着男人们:把所有涉案的人全部拷起来!
锄奸队的老倌们和后来涌进来的一帮男人立刻闪到一边去了,只有八个壮年男人木雕似地站着不动。
这个时候,谁也没有想到,杜风华说话了。他的眼睛被额头上流下的血水包裹着,几乎睁不开了,但是他的嘴唇连着带血的胡须在艰难地蠕动,尽管声音微弱,人们还是听清了他的话。他说:等一等,让他们,回家。是我自己,摔伤的。
四个民警同时转过身来。那个大块头的民警歪着头说:你说啥子?再说一遍。
让他们,回家。是我,自己,摔伤的。
男人们吁了口气,轻轻地围了过来,生怕没有听清,又怕脚步重了会把杜风华有气无力的话踩碎。
杜风华又说话了,几乎是从鼻子里冒出来的:送我回家。
民警阴沉的目光朝他们扫了一圈,叹了一口气,说,穷生虱子富生疮。你们看着办吧。手一挥,四顶大盖帽走出了仓房。
天快亮了,隐约能看见覆在山地和垴包上的薄霜。他们脸上好象也贴了一层黄表纸。他们用仓房里的几根细木料扎成一副担架,铺上干枯的荞秸。杜风华躺在担架上,身上盖着一块薄毯。在罗家坟,他们遇到了刘花会母子。儿子戴着捂耳帽,眼睛怯生生的。刘花会裹着头巾,满目凄凉。罗大广说:你们也回来了?刘花会点点头。母子二人默默地从男人们手中接过担架。
担架上的人幽幽醒了过来,看着女人,缓缓地挪出凝着血块的大手,握住女人开满裂缝的手,说,你回来了?回来好。女人点了点头。那只大手就这么握着女人抬担架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刘花会望了望身边垂着头的男人们,张口想要说什么,又咽了下去。一阵凛风吹过,他们缩了一下身子,他们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那些压在坟头上的一沓一沓的纸钱卷着边角发出扑哧扑哧的脆响。山里有十月上坟的习俗。那些张着孔眼的纸钱还是新的。
杜文江把手伸进怀里。其他人也跟着往口袋里掏。他们粗糙而结实的大手同时掏出一些钞票,新的旧的大小不一,掀开毯子,默默地放进去然后再默默地盖上。
母亲在后,儿子在前。两个人抬着担架,默默走了。男人们站在坡顶上凝望着他们的背影。他们看见刘花会不断地把头歪向肩膀抹眼泪,下坡,上坡,最后消失在大山的脚趾缝里。
天亮了。
作者简介:严尔碧,男,1972年生,云南宣威人。在《雨花》《红豆》《青春》《厦门文学》《佛山文艺》《短篇小说》《辽河》等刊发表小说四十余万字。江苏省作协会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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