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养成个习惯,凡想什么说什么必然先绕上大大一个弯子。譬如说,若要遣情抒郁,大多先由天气草木惹祸,可恨它们给人愁惨的脸色看,坏了人心情,不过,于己而言,既是受害者,牢*废话便颇能博取同情;若要针砭时弊,最好从不理解一个蟊贼或恶妇讲起,此之谓下作,再论彼之下作则顺理成章,显得证据确凿;若谈及人的灵魂思想,那更糟了,人体解剖学的运用一定是不能少的,如同叔本华那样,非研究大脑之结构不能解释人的认知力藏在哪里。
尝以为这样便是符合了中国人含蓄的审美。立文开门见山,开宗明义,是够明朗够痛快的,然而大有捋袖赤膊而上的意思,不免与斯文背道而驰。好性子的吃柚子,要经过剥皮,去丝瓤,拔筋梗,最后还褪一层绵薄的果肉的亵衣,才能品到甜滋味。那急性子只好学猪悟能去吃人参果。但后来看鲁迅先生说客套“今天天气哈哈哈”, 林语堂先生更把见客精细分作“寒暄气候、叙旧追谊、时事感慨、奉托小事”的四节,我惶惶然了。原先含蓄的习惯忽然不咸不淡起来。可不是,绕那么个大弯子不叫人起腻啊?况且,言简意赅有时更见奇效,如阿q同吴妈求爱那一句,真让人铭心刻骨了。不过,有值得庆幸的一点。这习惯虽有些客套虚伪,不肯老实干脆把真意图择个溜光滑净给人一眼瞧见,就说是附庸风雅罢,还有少许害羞的可爱之处。倒不算晦涩难懂的。
不经意叨叨絮絮,又说了这许多看似不相干的,又绕了弯子。积习难改,须得时间慢慢起作用。
早几年看过一些诗歌,只是浅尝辄止,不能说是懂的内行的。究其原因,大概是每每运笔至艰涩处,深感欠缺丰富的想象力,要少了那穿针引线抑或画龙点睛的一笔。想所谓‘书到用时方恨少’正是如此罢。而诗歌据说恰可培养锻炼人的想象。于是忝然学起诗歌来。而这样的学习充其量是一种亡羊补牢之举,日后或可做一个和泥砌墙的泥水匠,却万万成不了具有独特灵感和创意的设计师。我实在是没有这方面天赋的。
既不求海阔天空下笔有神、信手而拈皆能成句,只愿稍得裨益,行文时不太尴尬就是了。可如此也出问题。我生性驽钝,再雾里看花,也着实辨不清这一家那一家的风格流派,正如同样的对绘画艺术的抽象派印象派没头没脑。只管一番胡乱的走马观花,说外行看热闹确乎是不冤枉的。但纪伯伦泰戈尔我是能瞧明白的,浪漫的雪莱也不难懂,总之是抒情之余还在讲道理救人。而某些派的诗人的大作,我是全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倘使将a比喻为b,即便是比喻并不恰当,如我见过的小学生造句“夏天象炎热的少年”好歹大致能知道他想说什么,但倘使将全扯不上干系的a和b生生合体,非以此不能诠释出c的深意,以我浅薄的知识学问是无论如何不禁要仰望其高了。如‘柳叶的骨头’、‘远山的潮汐’,c是哪般呢?在我这笨人冥思苦想之后,眼里只好把该c看做两个字:你猜!于是,写的那一个眯起眼朦胧高深地微微笑着,读的那一个早已汗流浃背骂自己肤浅了。
向来对古诗是抱了赏的态度。能提笔成句非一日之功,古人自小便红花对绿叶,千山对万径的苦练,我是怎么也做不来的,只好拾人牙慧,时而吟上一两句,要么以之排遣,要么在脸上贴金。对新诗则不然。看过几本诗集,不知怎么忽然萌生了做诗人的冲动,依样画葫芦做了几首不三不四的,就像郁达夫先生说的那样,跟在巨人后面放了些不声不响的陈屁。现今是不敢再写的了。难,遣词难,达意难,一句话掰作几截还要掰得妙,更难。
可怪哉,诗人是愈多了。话虽如此,没准儿我之对于一些诗人来说,好像夏斯神甫对于连.索莱尔的教诲,“一条道路因为两旁的篱笆有刺就不那么美丽了吗?旅人赶路,让扎人的刺在原地枯萎。”——我便是那扎人的刺罢。回头想想自己的习惯,不禁莞尔:绕弯子以求含蓄,生拉硬拽以求朦胧,不是一样的症状么?凭什么许你自家生病,不许人家染恙呢?哈哈,五十百步,彼此彼此。
-全文完-
▷ 进入一般慎独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