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笔直的站在我的床头。门缝透进来的那束光像极了舞台上的聚焦灯，将他的身形投射成高大的剪影。他还是老样子，胳膊上的肌肉依然雄健，肩膀宽阔而倔强，钢针一样的短发扎扎愣愣。他还是当年“愣头青”的样子。难道时光不腐蚀“空心”的人吗？

“不是让你和孩子多待会吗？你怎么上这屋来了？”

“我能和你谈谈吗？”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疲惫，似乎还带了些许的落寞。我抬头看他，想知道他说这句话的神情，可是门缝强光与卧室的昏暗形成极大地视觉落差，我看不清他的面容。

“好吧，你想和我谈些什么呢？说吧。”我伸手想把床头灯打开。“别！别开灯！好吗？”他说这话时语气有些惊慌失措。“嗯，不开就不开吧。”我端直身子，向床沿移了移。打算认真听听他到底要和我谈些什么。

“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还好吗？”他转身坐在床边的沙发里。打火机咔哒一声燃起金黄的火焰，他点燃一支香烟。在这一瞬的光华里，我竟然看到她眸子里亮晶晶的东西。是泪水吗？好像是的。

屋子里又弥漫了久违的烟草味道。他吸得还是老牌子，这味道我曾经那么熟悉。现在却有些呛鼻子了。看来，他的这个嗜好还是未变的。

“我很好，我和儿子都很好。”虽然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有种想哭的感觉，但是我不能在这个男人面前掉一滴眼泪，坚决不能。深吸一口气，努力的让声音平静，再平静。

自从十年前的那次决绝，他就成了只和我有过纠结的陌生人。那个时候我就告诉自己：“不能哭！在已经不爱你的人面前流泪，是愚蠢的。”因为你的眼泪在他眼里已经一文不值。

夜风撩起白的的窗帘，楼下的大叶杨哗啦啦哗啦啦的歌唱。夏天是它们生命怒放的季节，它们没有理由悲戚，夏季短暂，它们更没有时间哀伤，只有歌唱，只有欢乐。有时候想想，人还不如一棵树。

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初夏的夜晚，也是大叶杨歌唱的季节。我牵着刚满三岁的儿子，踏上驶向洛阳的列车。

他已经好久不打电话，好久不回来了。我打电话过去，他总说忙，等忙过这阵子就回来，可是他一直没有忙完。我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了。当我风尘仆仆的赶到他的暂住地时，却已是人去屋空。门上那把生锈的铁锁告诉我这屋子早就弃置了。

站在五月的暖阳里，我浑身瑟缩。

几经辗转打听，终于见到他和他身边的女孩。没有厮打，没有吵闹，我直愣愣的站在他们面前，定定的看着他。他一向锐利的眸子闪现出无辜的神色。那眼神像什么？偷吃了骨头的小狗被人逮到时的眼神就是这样。对！就是这样无辜的眼神。分明偷吃了骨头，为何还要无辜！

我的心破碎，却没有声音，还不如一块玻璃。玻璃破碎还能引起旁人注目，还有人俯身捡拾清理。我的心也像玻璃一样破碎了一地，却没有一个人听得见，更没有人俯身为我捡拾为我清理。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记得他对我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他在说了很多很多话以后，轻轻走到女孩身边，紧紧的牵住女孩的手。就在他们牵手的那一刻我忽然清醒起来，我知道我该走了。转身抱起儿子，坐进出租车里，我大声的对他说：“你一定会后悔的！”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没有哭。直到出租车转过街角，驶上一条大叶杨歌唱的街道，我的泪潸然如雨。在大叶杨的歌唱里，我完成了一场情感的分割，鲜血淋漓，疼彻心扉，慷慨而悲壮。

后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协议离婚，儿子由我抚养。他一次性付清了儿子的抚养费，轻轻松松的和那个女孩男欢女爱去了。

十年了，时间过得好快啊！本来以为这些事情都要淡忘了。没想到回想起来居然恍如昨日。伤口即使好了也会落下丑陋的疤，一如我记忆里的这些过往。疤痕丑陋，记忆也不都是美丽的。

我还恨他吗？好像不恨了。现在他回来了，就坐在我面前，还询问我过得好不好。我该抽他耳光才对啊！当他敲我的门，问我可不可以进来时，我该痛斥驱赶他才对呀！可是在他敲门时，惊诧了好一会之后还是让他进来了，还是对儿子说：“他是你爸爸。”

我不恨他了吗？好像也不是。不然为什么看到他，我的心还隐隐的疼，听到他说和女孩分手时，心里为什么竟然有一丝畅意，那是想要报复一下而终于报复成功的快感。

我还爱他吗？肯定不爱了。不然他在乞求我的原谅，想要破镜重圆时，我为何没有一丝一毫的心动。只是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天真的有些可笑，进而生出同情可怜的情绪，里面还掺杂了些许的不屑和鄙夷。

忽然替这个男人悲哀起来。时光和世事教会我很多东西。生活中的不幸和坎坷，我学会了笑着面对，在起起落落的生活浪潮中，我逐渐明白“舍得”的真切含义。于是我过的踏实、平静、幸福。那么多年了，他好像什么也没学会。

“叮叮叮咚咚”，手机自动关机，已经十点了。坐在我对面的他还在絮絮的说着。伸手拉开床头灯，站起身来，轻轻的对他说：“已经很晚了，你回宾馆吧。明天还要赶火车，我也要上班的。回去吧，以后你想儿子了，暑假的时候我会送他到你那里，以后你就不用来回跑了，很麻烦的。”

替他拉开客厅的门，他站在门廊处看我，居然还是十年前的无辜眼神。我注视着他，平和郑重的说：“请你以后别来了，我国庆节就要结婚了。”他楞了一下，“哦”了一声，转身下楼去了。

透过客厅的落地窗，我看见他坐在小区花园的长椅上吸烟。路灯将米色的光线洒了一地，形成一个巨大光圈，他就坐在光圈里抬头看向我的窗户，一动也不动。如果不是香烟红色的烟头还在明明灭灭的闪烁，会错觉那里多出一尊雕塑。

关掉客厅的灯，屋子里一下黑暗起来。我坐在窗边的沙发上，不禁悲凉起来。我和他曾经互相说过“我永远爱你！”那个时候我是多么坚定的认为我们会永远相爱，会爱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可现在我不得不承认我们当时的大言不惭。爱情的承诺是两个人的愿望，而这个愿望在诱惑和善变面前却变的如此卑微。即使再次找到相爱的人，我想我也不会再说：“我永远爱你！”这样的话了。因为这只是愿望，而愿望往往不能百分百的实现。两个人在一起也许靠的是缘分和天意，而不是愿望。

转过脸，望向窗外。他已然站起身来向小区门口走去了，背影看上去有些颓唐但依然笔挺。终于他消失在门口转角处。从这一刻起，我心里竟默默为他祈祷起来。希望他能过上另一段人生，希望他能真心爱自己，真正的去爱一个女人，希望他以后的人生快乐幸福。

人生短暂，我们能够抓住的又少之又少。那么为何还要在这短暂和少之又少中流浪呢？也许你认为终结流浪的栖息地一定在天涯，于是拼命地寻找，哪怕头破血流，伤痕累累。可当你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到达天涯时却发现，那个栖息地原来就在你出发的地方。这时想要回去，却没有了返程的力气，唯一仅存的就只有后悔而已。

毕竟没有卖后悔药的，所以大可不必寻觅远在的天涯，只需守住近处的咫尺就行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