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只鸟儿，飞翔在荒原上

落魄的梦想和破碎的希望

在幽深的天空中飞翔

枯萎的月亮　凋落的太阳　只能

凝望

晨昏的沉昏　昼夜的彷徨

哪儿都不能动弹　除却思想

——题记

白鸽停止了扇动翅膀，慢慢地降落在那个简陋的院子里。

灰色的一无所有的天空已经让它恐惧。

许多许多天以前，白鸽有父母兄弟姐妹。那是一个快乐的大家庭。后来，它的亲人陆陆续续地被猎枪和弹弓打落。只剩下了它。它再也不敢在低空飞翔，不敢停留在有人的地方，直到经过这个院子。

院子里有两只灰鸽和一条黑狗。看到同类的惊喜使白鸽不顾一切地降落，就像鱼儿跃入大海。它惊奇地看见，灰鸽悠闲地在草丛里啄食。人们走过的时候，会蹲下来，握一把面包屑或者米粒朝灰鸽伸出手去。它发觉，灰鸽一点都不怕人。它们快步向人走去，啄食着人手掌心里的食物。而人注视着灰鸽的目光是那么友善，在它们啄食的时候，还不时地伸出另一只手抚摸它们的羽毛。那情景让白鸽好生羡慕啊。它决定留下来。

白鸽决定留在这个院子里还有一个原因。在天空飞翔的时候，它只能听到呼呼的风声。也许是它的心情欺骗了它的耳朵，它能清晰地听见风里面深刻的哀愁和孤寂。邂逅的同伴注定擦肩而过。而这个院子里的灰鸽和黑狗，它们可以长久地停留在它的视线里。有时候陪伴便是一种慰藉。

那条黑狗一身黑色，黑得发亮，连尾巴都浓密浓密的。平时它趴在墙角，眯缝着眼睛，望着四周。每当篱笆外有生人经过并朝里面张望的时候，它便陡地站起来，对着生人威严地叫，眼睛分外地红。黑狗站起来的时候，白鸽才发觉它是那么高大，是在乡村里常见到的那种狗。这个院子已经在了城郊，不远处就是大片大片的田地。黑狗每天要出去跑一会儿。回来的时候，它身上的皮毛总是沾满尘土，四只脚裹着泥巴，就跟乡村里四处疯跑、打滚的狗一样脏。

但是院子的主人一点都不嫌弃它。太阳好的日子，一家三口在院子里放一个大木盆，给黑狗洗澡。洗到最后，男人和女人抬起木盆把水对着黑狗兜头泼去。黑狗甩甩脑袋上的水珠，头一低，冷不丁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那孩子赶紧站起来，跑进屋里去了。不一会儿，他拿着个电吹风跑出来，插上电，对着黑狗湿漉漉的毛发一阵猛吹。不知道是电吹风发出的轰轰的响声吓着了黑狗，还是那股热风舔得黑狗浑身难受，它的四只脚不停地在地上戳着。女人就蹲了下来，温柔地抚摸着黑狗的脊背。黑狗慢慢地安静了，享受地眯上眼，尾巴轻轻地摇摆着。那时候，白鸽眼睛慢慢地湿润。它想它寻找的那种东西就在这里。

白鸽万万没想到会亲眼目睹灰鸽的死亡。那个黄昏夕阳如血，主人家来了几个客人。白鸽目瞪口呆地看着女人逐一追逐灰鸽。而灰鸽显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急促地叫着，在院子里慌里慌张地到处乱窜。可是那对拼命扑腾的翅膀，已经不会带着它们离开地面。飞翔只是幻想。女人很快逮住了一只灰鸽，捏住它的脖子，提将起来。那只灰鸽用力地扇动了几下翅膀后，终于不再挣扎。也许它知道了其实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它的头朝着树底下的另一只灰鸽，稍顷又转向站在枝条上的白鸽。最后它把目光定格在墙角里趴着的黑狗身上。它尽力地睁开眼睛，那张开着的小嘴巴翕翕合合，像是在朝黑狗求救。也许它认为只有高大的黑狗才有足够的力量救它。而黑狗移开了目光，眼睛湿湿的。

白鸽不知道那是不是眼泪。

菜刀横过灰鸽的脖子。它们被扔在地上。它们躺在血里面一个地发颤，很快就趋于平静。女人从屋子里提了壶热水出来，把热水倒在脸盆里，然后把灰鸽扔进脸盆。过一会儿，她端了张凳子在脸盆旁边，坐下来，捞起脸盆里的灰鸽，利索地开始拔毛。那些湿搭搭的毛毛被扔在地上，风吹过的时候，微微地倾斜和颤抖。有几根随风而去，飞飞停停，停停飞飞，打着旋，落在草丛里。黑狗趴在墙角，看着那个血滴变得凝重的地方，一动不动。只是偶尔舔舔自己的毛，整理整理而已。平静，没有呼吸心跳的声音。被拔去了羽毛的灰鸽是那么瘦小，头和长长的脖子从女人的手指间耷拉下来，绵软无力地摆动着。

白鸽难过地闭上了眼睛。它想离开。

突然，墙角里的黑狗站了起来，朝着白鸽大吼，并凶狠地朝它扑去。白鸽吓了一大跳，仓皇地扑腾着翅膀，飞到半空。俯视底下，它看见一个少年正站在它身后几步远之外的树后，手里拿着一截套着网兜的竹竿。少年从树后走出来，仰起脸无比遗憾地瞪了白鸽一眼，然后举起竹竿狠狠地朝黑狗抽了下去。那竹竿下得那么狠好像要把它打死去。白鸽的心抽搐了一下。没等黑狗站稳，少年又冲过去有力地给了它一脚。黑狗被踢出去老远。白鸽愤怒地朝少年叫着，又飞到黑狗头顶，冲着它叫。它想对黑狗说，快，扑过去咬他！黑狗站稳后，果然朝着少年狂怒地汪汪了两声，扑了过去。白鸽知道黑狗并不真想咬那少年，不过是想吓唬他一下罢了。因为它一路在扑却始终没有把两只前抓搭上少年的身体。黑狗只是用逼真的咬啮动作告诉少年，狗也是有尊严的。那少年却吓得脸色刷白，惊慌地倒退着，一条胳膊挡在脸前面。

坐在脸盆旁边拔鸽毛的女人这时站了起来，朝黑狗跺了跺脚，嘴里发出驱赶的吆喝。黑狗站住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胖女人。胖女人冲过来，一把把少年拽到身后，用身体挡住他，并大声地叫骂起来。女人连忙把手里的鸽子扔进脸盆，陪着笑脸走过来。阳台的门打开了，出现了男人的身影。

整个院子里热闹起来，很多人从四周聚拢来。那胖女人指着黑狗大骂，一边比划着对周围人说着什么，唾沫横飞。所有的人充满同情地不断点着头，愤怒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黑狗。黑狗孤独地站在那里，拿眼睛不安地一张一张脸看过去。最后它把目光落在它的主人身上。白鸽看见那男人不安地对周围人解释着什么。女人满脸堆笑，朝着胖女人一个劲地点头，既表示歉疚又表示对她的话深为赞同似的。

于是，有几个人弯腰捡起石头向黑狗砸去。黑狗被砸得左蹿右跳，抬起头，茫然地望着人群，从脏腑深处发出委屈的呜咽声。可是没人理它。它头一低，夹着尾巴冲过枪林弹雨，跑到男人的腿旁边，把脸往那裤腿上蹭了一下。可是那截裤腿很快闪了开去。那些人收拢了包围圈，你一脚，我一脚，死命地踢着踹着困在人群中央的黑狗。而男人和女人，悄悄地退到了一边。透过腿和腿的空隙，白鸽看见黑狗竟然被踢得站不住，有几次一截木头似地倒下，又挣扎着站起来。不知从哪里流出来的血沾湿了它的整个脸。

白鸽的心脏崩裂般地疼痛。它的眼睛里都是红色。那红色就像入土的罂粟种子，在转眼间使大地都变成罪恶。而它无能为力。在闭上眼睛之前，白鸽看到了横在地上的那根竹竿。就在那些脚的旁边。可是为什么，他们都看不见。

为什么。

于是白鸽继续留了下来。它舍不得黑狗。院子里的草枯了，树上的叶子也枯了，一片一片地飘落下来。阳光慢慢地淡去了温度。白天，大部分时间黑狗依然趴在墙角。静悄悄的院子里，只有白鸽和黑狗。白鸽不知道黑狗是否还记得那两只灰鸽，有时候它刻意地望着黑狗的眼睛，想找到答案。但是黑狗的眼睛不泄露任何秘密，就像白鸽一样。白鸽从不让谁看见它心里的忧伤。白鸽只是发觉黑狗每次经过凝聚过灰鸽的血的那个地方时，会放慢步子，低下头，用嘴轻轻地嗅嗅地面，那尾巴轻轻地摇晃几下。

那孩子特别喜欢黑狗，每天放学回家出门去玩时，总会带着它。一路上，黑狗不离不弃地跟在孩子左右，警惕地瞪着每一个靠近孩子的人。孩子喜欢把馒头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往远处用力一扔，吆喝一声，那黑狗就嗖地飞跑出去，把那地上的馒头片吃完后向孩子跑回来。有一次孩子手里的馒头扔完了，他意犹未尽地望着跑回来的黑狗，突然鬼鬼地笑了笑。我看见他弯腰拾起一块小石头，朝远处掷去，那黑狗便在中途折了个身又向小石头跑去。当它知道中了诡计后，它抬起头来，茫然地朝孩子望望。看到孩子手舞足蹈的样子，它马上又高兴起来，撒开四条腿欢快地跑了回来。

孩子喜欢恶作剧。有时候馒头片儿不是往远处抛，而是朝高处抛。看着黑狗忽左忽右，扭着腰跳起来扑向半空中的馒头片儿，他就开心得抚掌大笑。有一次他抛上去的是石头。那石头落下来时，不偏不倚地砸在黑狗的左眼角。黑狗哭那样呜了一声。与此同时，那只眼睛变成了红色。白鸽看见它的腿痛楚地撇了一下，身子剧烈地颤抖着。那孩子傻了，木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像被石头砸中的是他。好一会儿，他才像醒过来了似地，蹲下来，抱住黑狗，用脸蹭着黑狗背上的皮毛，哭了。那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黑狗的背上。黑狗很温顺地伏在孩子的怀里，不时地扭过头，伸出舌头安慰似地舔孩子的手背。它完全忘记了痛。

只有白鸽知道黑狗是值得他们那么爱着它的。那天下午孩子放学回家后，跟几个孩子跑去了不远处的小河边。黑狗跟在他身后。白鸽没看见那孩子是怎么掉进河里的。那时候它正在河边的林子里寻觅食物。突然就听到黑狗异乎寻常的狂吠。那吠声近乎嘶哑，简直是用尽全部的生命力在吠。白鸽有某种不祥的预感，慌忙朝河边飞去。几个孩子站在岸边呜呜呜直哭。黑狗在岸边急惶惶地跑来跑去，冲着河水直吼，眼睛都红了。白鸽看见那孩子在河里挣扎，扑腾，黑脑袋一会儿冒出来，一会儿沉下去。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眼看孩子快要消失了，黑狗的身体突然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黑色的弧线，消失在了水里面。黑狗用脑袋劈开河水，艰难地，慢慢地接近孩子。黑狗和孩子纠缠成了一团。一起浮起来，一起沉下去。

白鸽飞快地飞了过去，在他们的头顶上盘旋，急促地叫着。它清楚地看见黑狗咬住孩子的衣服，试图把他往岸边拖。可是黑狗带不动孩子。黑狗只好不断地钻到孩子下面，用劲力气浑身上下地拱孩子。一次次地把孩子顶出水面。又一次次地被孩子压了下去。它显然已经筋疲力尽，当它仰起头望着白鸽时，那目光里充满了恳求。它想让白鸽快去喊人来。而白鸽，只能在他们头顶不停地叫，叫得嗓子嘶哑。它不得不让黑狗明白，鸟是叫不来人的。白鸽绝望地望着他们，不知道该不该让黑狗明白它必须放开孩子，回到岸上去。否则，它会和孩子一起葬身河底。白鸽想黑狗肯定是明白这一点的。但是黑狗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它依然一次一次地拱起孩子，虽然那动作越来越迟缓。这时候，一个孩子带了一群大人急匆匆地赶来了。

没有人注意到黑狗的存在。河里的几个小伙子把孩子推上岸的时候，男人和女人朝他们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脑袋在地上磕得崩脆响。一群人抱着孩子急惶惶地离去的时候，白鸽看见黑狗还在河里。它那颗小小的黑脑袋浮在苍茫的河面上，慢慢地，慢慢地往岸这边来。显得那么孤单，那么疲惫，那么不起眼。

那之后，白鸽再也没有见过孩子朝黑狗抛石头耍弄它。男人和女人下班回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摸摸孩子的脑袋，再摸摸黑狗的脑袋。每次出门散步，孩子和黑狗在前面跑跑走走，男人和女人跟在后面，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天气越来越冷。那段时间男人和女人很忙。每天回来都很晚。他们看上去非常疲倦，但是脸红扑扑的，眼睛好像被心里的某种激情点亮，他们的笑容比我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灿烂。孩子被两个老人带走后，已经好多天没有回来过了。也许他们太忙，顾不上照顾他。

孩子走的时候，特意走到黑狗面前，蹲下来，把黑狗搂在怀里抚摸了好半天。他站起来，走了几步后，突然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剥开糖纸，把糖塞进黑狗的嘴里。然后又摸摸它的背，走了。黑狗一直跟着那孩子，一直跟着，直到孩子钻进小车。车子很快不见了踪影。黑狗却还站在那里，一眨不眨地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缓缓地摇动着尾巴。夕阳把它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斜斜地挂在灰色的院墙上。

送走孩子后，男人和女人也无暇顾及黑狗了。我看见黑狗经常在楼前不远处的一个垃圾箱里翻找东西吃。夜里就蜷在墙角里睡觉。它的身上开始散发出一种怪味。那黑亮黑亮的毛色变得暗淡，失去了光泽。指甲里面都是污垢。

我很难过。有一天男人和女人骑着自行车出门去的时候，我跟上了他们。我想知道他们到底在忙些什么。穿过两条马路，拐过街角，我看到男人和女人在一栋崭新的住宅楼下停了下来。他们支好车，掏出钥匙打开铁门，消失在楼里。我掠过一扇扇窗户，寻找他们。终于，在二楼第三个窗子里，我看见了正在扫地的女人。同时我的眼前一亮，为着屋子里堂皇的装潢和漂亮的家具。我全明白了。黑狗，它马上就要入住新居。我的心里因此感觉到快乐。我急忙转过身往回飞。

我在黑狗面前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地对它说个不停。可是黑狗始终茫然地看着我。它不懂我的话。我想它甚至不明白我为什么如此快乐。直到那天一辆大卡车停在院子门口，男人和女人，还有一些陌生的人，他们开始从屋子里往外搬东西并把东西装上卡车的时候，黑狗好像才懂得他们要搬去另一个新家了。它也在那些人之间忙忙乎乎地转来转去，摇晃着尾巴，表示它也不在局外。它看上去很高兴，又蹦又跳的。

屋子里几乎搬空了。男人和女人却没有马上住到新居去。接下来的一个早晨，男人提着一个黑色旅行袋出门去了。好几天都没见到他。我想他一定出差去了。女人经常去新居。没人在屋子里的时候，有几次捡垃圾的顺手牵羊地想拿走竖在窗台底下的拖把，或者阳台上的空衣架。可是他们的手才触到那些东西，趴在墙角的黑狗立刻威风凛凛地站起来。汪汪汪！它张开嘴凶狠地朝他们吼着，把他们吓得落荒而逃。

每天傍晚，我看到女人的身影在院门口出现时，黑狗的头就猛地抬起来，睁圆眼睛，耳朵侧向脚步声响起的方向。片刻，它一下子站起来，迎向女人，亲热地朝她摇晃着尾巴。可是女人满脸倦色地从它面前走过去了。它愣了一愣，慢慢地摇了一下尾巴，又跟了上去。女人就低头看看它，嗅了嗅，眉头皱了起来。我的心里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一天下午，女人开了辆白色的小车回来。车子在院子里调转头后，停在那里。车门开了。女人探出半个身子，转过脸，朝黑狗吆喝了一声。黑狗倏地抬起头，怔怔地望着女人。稍倾，它激动地抖了抖身上黑毛，撒开腿向小车奔去，吱溜一下钻进了车子前座。车门关上了。车子拐出院门，驶上马路。我不知道女人是否带着黑狗往新居去。内心的担忧促使我决定跟上去。

我的预感没有错。车子向城外驶去。到了城外，车停了下来。风是荒凉的，卷起的尘土像旋涡一样好像要把一切埋葬。四周寂静空旷。除了杂草和河岸边裸露的石头，没有丝毫生命的迹象。我看见车门打开了，黑狗从车上跃下来。确切地说，是一只手把它推了下来。它刚刚站稳，车子就开走了。我看见黑狗站在那里，望着车子在尘土里很快地消失，尾巴茫然而伤心地慢慢摆动着。那样子好像不能相信它就这样被主人遗弃了。我在风里踉跄了一下，用尽力气稳住身体，俯冲下去，落在黑狗面前。我希望我的出现能让它感到些许安慰。黑狗看了看我，眼神发愣，稍倾，撒开腿朝着车子消失的方向追去。

我张开翅膀跟在它后面。在半空中，我看见它一直跑，拼命地跑，沿着来时的路。有几次，它差点撞上疾驰的汽车，尖利的刹车声直冲云霄，几乎刺穿了我的心脏。我闭紧了眼睛。再睁开来时，看见黑狗从车轮底下钻出来，又开始跑。在它跑进闹市区后，不止一次地，有人拿着大棒子狠狠地追打它。而它翻倒在地上后，打几个滚，爬起来一瘸一拐地继续跑。

黑狗跑了整整一天。天快黑的时候，它终于跑进了大院，带着一身灰白的尘土。我看见它径直跑到阳台的门外，半直起身子，用两个前爪扒拉着那门。许久，门开了一条缝，女人的脸伸了出来。当她看到门外的黑狗时，大吃一惊。马上，那脸又缩了回去。门乒地关上了。黑狗颓然地在门前转悠了几圈，慢慢地走到墙角，慢慢地趴下来，融进了墙角的那团黑影里。

我飞到树枝上，闭上眼睛，把头弯进翅膀。我清晰地感到了内心里酸楚的疼痛。

次日早晨，阳光明媚。女人又把黑狗唤上了那辆白色的车子。我知道女人不怀好意。我迅速冲到车子前面，拼命扇动翅膀，朝黑狗焦急地叫唤。我想让黑狗赶紧下车。阳光投到挡风玻璃上，反射出哀伤而迷茫的光芒。模糊中，我看见黑狗蹲在女人旁边的座位上，望着我。我看不清它的眼睛。但是从它的姿势，我明白它根本没想下车。泪水在我的眼眶里晃悠。我一次一次地撞击挡风玻璃。可是黑狗依然一动不动。在车子启动的一刹那，我看见女人阴狠的目光在玻璃后面一闪。

车子去了一个更远的地方。我紧紧地追着车子飞。阳光不知什么时候隐在了乌云后面。风声一阵紧过一阵，一阵比一阵锋利和凄凉。我被风吹得晃来晃去，沉沉浮浮。我努力地睁大眼睛，看见车子慢慢地缩成了一个小白点。

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放弃。因为除了黑狗，我不知道这个地方还有什么可以让我留恋。　我盯住那个小白点，吃力地扇动着翅膀，逆风向前。小白点消失在一排低矮的农民房子后面。不一会儿又转了出来，慢慢地变大，变大。我俯冲下去，从车窗边掠过。没有了黑狗。在女人一晃而过的脸上，我捕捉到了那种如释重负的表情。我打了个旋，振作起来，朝那排房子飞去。远远地，我听到黑狗的吼叫。我循着那叫声飞去。

从高处看下去，我看见黑狗被拴在农舍前面的一根电线杆上。一条粗大的铁链子套在它的脖子上。它一次次地往前冲，可是每次只跑出去几步远，就又被铁链子拽了回来。它使劲地甩头，可是任它怎样甩头，也挣不脱脖子上的铁链子。我甚至听到了铁链子哗啦啦的声音。那沉重而冰冷的声音和黑狗绝望的叫声重叠在一起，成了我唯一能够听见的人间的声音。

我落在黑狗的面前。黑狗马上认出了我，不再跑，也不再叫。它站在那里，一眨不眨地望着我。我读出了它眼睛里的恳求和期望。透彻心腑的悲哀和绝望铺天盖地地裹住了我。因为我知道我无能为力。我不甘心地拍拍翅膀，绕着电线杆一圈一圈地飞，奢望找出能松动铁链子的破绽。可是一点破绽都没找到。我跳到铁链子边上，低下头，用尖尖的嘴一下一下地啄着铁链子。每啄一下，我的脑袋被震得晕眩。那生硬的铁块使我的嘴越来越短。一股带着腥味的液体淌进了我的嘴里。但是我不愿意停下来。这时，一团黑影子笼罩了我。我抬起头，看见黑狗正看着我，眼睛里湿湿的。

黑狗绕着电线杆慢慢地转了一圈，突然，它低下头，身子向后缩去，胸膛深处发出沉闷的声音。我跳到一边。黑狗已经猛地蹿了出去，带着呼呼的风声。那是爆发出全部生命力的一蹿，在一阵急促的哗啦啦的声音，我看见弯曲在地上的铁链子倏地绷直。我知道，那是黑狗最后的挣扎。我转过脸望去，留在我眼睛里的最后一幕是，黑狗慢慢地垂下了脑袋。它已经筋疲力尽。

当黑狗卧下去的时候，我看见它仰起头望了望天空。

我想告诉它，从底下往上看，天空是蔚蓝色的。其实，天是灰色的。无边无际的寂寞曾经像冰凉的水一样把我淹没。让我恐惧。可是现在，我想重新回到天空，因为在天空，我的眼睛看不见让我心碎的一幕又一幕。

我没有离去。对黑狗，我唯一能做的，只有陪伴。天阴沉下来。很快地，我听到疾风中送来零散的噼里啪啦的雨声。雨声由远而近，由疏而密，冰凉地砸下来，黏乎乎地糊在我身上。我的全身马上湿透了。我努力睁开眼睛，看见黑狗在雨水里哆嗦着。雨水打得它抬不起头来。那身黑色的毛被雨水弄得又湿又脏。不一会儿，它的下半部分身子便泡在了一汪水里面。它一动不动，只是用尾巴朝我向着屋子的方向轻轻地动了下，示意我飞到屋檐下去。

他们以为被铁链子拴住的黑狗不能再找回去了，没想到从此黑狗不吃不喝。一个男人在它面前放了只豁了口子的碗。每天，他在碗里倒些水，然后把剩饭什么的倒在碗旁边。可是黑狗淡漠地看看水和食物，马上扭过脸去了，连嗅都没有嗅一下。每当那个男人出现的时候，黑狗就睁大眼睛乞求地望着他，泪汪汪的，似乎在乞求他解开套在它脖子上的铁链子，让它回去。十多天过去了，黑狗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可是它依然不吃不喝。我忍住眼泪，唱欢乐的歌给它听。它看看我，又仰起头看看天空，目光里流露出请求。我知道它希望我离开。可是我不。

终于有一天，黑狗趴在了地上。它已经饿得再也没有力气站立。当它看到男人走出来时，它竭力仰起脸，使劲用泪汪汪的眼睛乞求地望着男人。男人转过脸去，叹息了一声，转身进了屋子。不一会儿，他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块面包。他把面包放在黑狗面前，然后蹲下来，解开了套在黑狗脖子上的铁链子。黑狗顿时精神一震。它几下子吃光了面包，陡地站起来，撒开腿像一道黑色的闪电飞奔而去……

我追着黑狗一刻不停地飞。天很快黑下来了。我不得不停在路边的一截树枝上。我在黑夜无法飞翔。

次日中午，我才飞回到那个院子。我看见院子里站着黑狗和女人，还有四个彪形大汉。其中一个彪形大汉的手里拿着绳子。我顿时明白了他们要干什么。我心如刀绞，飞到黑狗的头顶，使劲地朝它叫，催促它快点跑。可是黑狗依然站在那里。我明白了，——它不愿意离开它的主人。

四个彪形大汉一次次地试图靠近黑狗。黑狗显然意识到了降临的危险。它变得异常凶猛，张大嘴巴，朝着四个彪形大汉狂吼。那四个人只好一次次地退回去。

我多么高兴。黑狗是威武勇猛的，只要它拒绝，没有人可以靠近它。　

几次三番后，其中一个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凑近女人对她说了句什么。然后女人向黑狗走去。这回，黑狗没有叫。它仰起脸，静静地看着走近来的女人，那么温顺，那么信赖。狗是不会防备它的主人的。只有它的主人才可以接近它。

我的心猛地揪了起来。我嘶哑着嗓子拼命地叫唤，并不顾一切地在它面前飞来飞去，告诉它不能让女人靠近，催促它快点跑。有几次我的翅膀抚到了黑狗的皮毛。那么柔软，柔软到让我落泪。

黑狗似乎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但是它只是站在那里，朝着女人温顺地摇摆了几下尾巴。它一声不响地看着她，无限的依恋和信赖。女人蹲下来，掏出一块黑布，抖开。黑狗什么都明白了。但是它依然不动。女人把黑布蒙上它的眼睛时，我看见大颗大颗的泪珠从黑布下面滚落下来，沉进土里面。女人用绳子环住黑狗的脖子，打了个活结。整个过程，黑狗没有作任何挣扎。四个彪形大汉一边各两个，抓住绳子的两端，身体突然向后仰去。黑狗扑通一下倒在地上。疼痛和窒息使它的四条腿在空气中大幅度地乱踢乱蹬。慢慢地，那动作慢慢地慢了下来。几分钟后，黑狗的身体猛烈地抽搐一下，终于不再动弹。那个地方，正是小鸡曾经躺过的。

阳光静静地倾泻在院子里。我的泪水落了下来。

白鸽张开翅膀向天空飞去。　

灰色的一无所有的天空是它的宿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