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红蝴蝶wupo_009

发表于-2010年06月10日 下午3:09评论-5条

红蝴蝶

我总忘不了一个地方,那是个在春天的时候就会有艳阳高照的小镇,那是我的故乡,一个四季温暖的地方。在那里,总有一群群美丽的蝴蝶在阳光下长满野花的田野里飞舞着。那里是我记忆的源头。

那时,我是个极其野蛮的坏小孩,总爱在捕到蝴蝶后,把它们的翅膀全都拔掉,然后躺在一旁斜着眼睛看它们挣扎着慢慢死掉。我就这样度过一个个的下午,直到太阳完全照不到我的脸庞。我不愿意回家,我的父母不停地争吵,他们用这种方式折磨着我,因此,我只好去折磨蝴蝶。我也不喜欢学校里的生活,我没有一个朋友,他们说我身上有死人的味道,我的父母都做着殡仪馆的的工作,这是一个令人厌恶而且感到恐怖的行当。我天生就会打架,连男孩子都害怕我,我总是在他们想欺负我的时候就首先打破他们的鼻子。至于女生,我讨厌她们娇滴滴的样子,而她们也看不起我---我的成绩一塌糊涂,也从来没有穿过好看的衣服,整天就只穿一身脏兮兮的磨白了颜色的牛仔。其实我们家并不穷,可是我的父母只忙着吵架,他们从不顾及我。我盼望着他们早点离婚,就像我拔掉蝴蝶的翅膀后看它们挣扎着难受又拔掉它们的脑袋那样干净利落。可是有一天,我不再去杀死蝴——因为我突然意识到,它们从来没有欺负过我,它们甚至是我唯一的伙伴。其实,我很孤独,几乎所有的人都鄙视我、躲着我。直到有一天,沙琦转到这所学校。 

沙琦跟我一样不被人喜欢,也许因为她很丑---她的脸上长满了雀斑,眼睛小得眯成一条缝,嘴唇薄得像两片枯树叶,鼻子也塌得只剩下两个孔。她很白,惨白惨白的,头发稀疏发黄,因此总有人以为她不健康,或者当孩子们告状说她骂人的时候,老师很轻易地就相信了--她长得像极了一个巫婆,尤其是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其实沙琦并不会骂人,也不爱讲话,她很内向,当别人欺负她的时候,她同样低头不语,可是,她会猛然间张开嘴去咬他们,直到咬出血,特别是当别人骂她是杀人犯的女儿的时候——她的父亲杀死了她的母亲,被判处终身监禁。所以,她被送到了她的姨妈这里。小镇很小,也很平静,一丁点儿消息也总是传得很快,更何况是这种耸人听闻的消息。我觉得,这才是沙琦被歧视的主要原因。我不知道我和沙琦是怎样成为朋友的,也许是她被欺负的时候我帮过她;也许就像老师生气时所说的,我们臭气相投,是天生的一对儿;也许我们都太孤独。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我们都不快乐。

我和沙琦封闭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世界里,我们心灵相通,彼此同情,互相依靠,周围的人不理睬我们,我们更不屑于他们。我逃学、爬树、放火,疯狂到了极点,如果我看谁不顺眼,就会在放学的路上冷不丁地把他推倒在地或是拿削铅笔的小刀割破他的衣服或是书包。我甚至学会了敲诈——敲诈用来买小人书的零用钱,如果谁不给,我就会狠狠地揍他,当然我动手,沙琦放风。我像极了一个男孩子,而沙琦其实很文静,她天生喜欢文字,我想这得益于遗传,沙琦的父亲是一位诗人。现在想来,我那时跟沙琦其实是在很危险的边缘怡然自得,我们后来之所以没有真正学坏,我想那要完全归功于小镇的的闭塞和我们本质的良善——我们从不欺负弱小,我们只挑战那些首先敌视我们的人。我的生活游移在打人与被打之间,更多的时候,我会被老师训斥罚站或是请家长。可是,我不怕,因为沙琦有做伴,她始终沉默着陪伴我,陪伴我做一切事情。更何况没有家长来替我们挨训,沙琦的姨妈也并不爱她。 

其实,我跟沙琦最爱作的是逃上整整一天的课躺在有蝴蝶飞舞的山坡上眯着眼睛晒太阳。有一次,我问沙琦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她说她想去监狱看她的父亲,问清楚为什么他要杀死她的妈妈。我的眼睛湿润了,我对沙琦说我会帮她实现这个愿望,最迟在她二十岁生日那天。我不知道当时自己为什么把最后期限延长到十年以后,也许是觉得这个愿望对当时的我们来说实在是太过遥远了。我闭上眼睛沉默着思索到底该怎样去帮助沙琦,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我以为会看到天空中舞蹈着的蝴蝶,可是进入我的视线的却是一个拿着自制的网罩奔跑着捕捉蝴蝶的穿白色t恤的男孩子。

我认识他,他叫姬南,是镇长的儿子,我们同班。我几乎跟所有的人都打过架,可是惟独跟他没有冲突过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讲过。他有着沉静的个性,他从来没有斜着眼睛看过我。有一件事我清楚地记得:那次,我去捅一个马蜂窝,脸上被蛰了一个大包,却被老师拉上讲台示众,台下立即哄堂大笑,可是,惟独他没有笑,他同情地看着我,他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他就坐在正中央,这一切我看的很清楚。我已经麻木了被人嘲笑,所以我并没有低下头去,而且,我有意看清楚一切:谁笑的最厉害,谁就会得到最硬的拳头。我知道他为什么会来捕蝴蝶,这是老师布置给他的任务:他必须在明天的自然课上交给老师三只不同颜色的蝴蝶做观摩用。我很想跑过去帮助他,只为那天他看我的眼睛我就应该报答他。可是,我没有勇气,除了沙琦,我从未主动跟任何人友好地接触过,更何况,他还是一个男孩子,一个家境富有,成绩优异的男孩子。或许,他也同样瞧不起我。我试图闭上眼睛不去看他,可是,他轻盈的奔跑犹如蝴蝶的舞蹈一样吸引着我,那是一副美丽的图画,我无法视而不见。

随着蝴蝶的牵引他朝我们的山坡跑来。我有些紧张,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到底是扭过头去假装睡着了还是该面无表情地装做不认识。可他还是过来了,他满头大汗,原本白净的脸庞被晒得通红,他显然很惊讶遇到我们,但他还是很礼貌却很腼腆地朝我们笑了笑。我的心莫名其妙地咚咚直跳,可我却白了他一眼大声说道:“不许在我们的地盘捕蝴蝶”!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冒出这样一句话,这并不是我想说的话。他吃惊而又无辜地看着我,显然他没有预料到我会这样,他低头犹豫了一会儿转身走掉了。我为自己的行为很懊悔。“他其实是个好人。”沙琦轻轻地说,我知道她也在责备我。可我不能去把他叫回来,这很丢人。我飞快地窜起身,三两下就捕到许多只蝴蝶,我想把它们送给他,可是,天黑的时候,我只是和沙琦偷偷地把这些蝴蝶放飞进了他们家的后花园。

在成长的岁月中,我几乎从来没有被人关怀过。我不懂得关怀也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方式去传递关怀。长期以来,我也总是以憎恶的眼光看待和排斥着周围的世界。所以,当我想引起他人的注意时,往往采取的也只是一种极端的破坏方式。我开始注意那个男孩子,也许只是因为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善意的目光,也许是他异常沉静的独特的个性,也许是他那犹如蝴蝶飞舞一般的奔跑——我不知道用蝴蝶来形容一个男孩子是否确切,可是,在那时我有限的视野和思维中,蝴蝶是最美丽和最美好的事物。不能否认,我喜欢他并想接近他,只可惜我根本就不懂得运用正确的方式传达心底的本意,我所做的只是用一种恶劣的方式去掩盖内心深处的自卑。他优越的环境和所受到的充裕的关爱使得我强撑起来的骄傲霎时全部坍塌,他有着从来都是干净整洁的衣服,他享受着一位美丽而又高贵的母亲的全部的爱,他的口袋里有足够多的零用钱,这种太大的差距刺痛和伤害了我。终于有一天,我强烈的自尊和报复欲推动我走到他的面前故做嚣张。在一天放学的路上,我拦住了他,我让他把所有的零用钱全都给我,我说不然我会揍他。我不知道当时他的样子,因为我不敢看他,其实我很害怕,他整整比我高出一头,我想他要还击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我不安地等待着最终的结果,可是他却把口袋里的钱全都掏给了我。就这样,平均每两个星期我都会故技重演一次,每每都能得手。我时常也会为这种轻易的成功而感到莫名其妙——如果他不是一个善于打架的人,他完全可以求助父母或是老师,可是最终看来,除了我跟沙琦还有他,根本就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我问沙琦这样做对不对,沙琦说当然不对,可是,她说她懂得我为什么会这样做。她沉默了一会儿,读给我两句诗:

“我远远地逃离,生活在黑暗的缝隙,偷偷地,吻着你的气息。就象无奈的荆棘,刺破你,只想让你知道,我在忧伤地叹息……”

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这两句朴素稚嫩的诗,那透明真实的忧伤和无奈穿痛人的心底。我想沙琦不光是在为我忧伤,从她的眼睛中我看到一种发自心底的哀愁。我知道她也恋爱了,而且,我们爱上了同一个人。那年我们刚刚十二岁,我们的青春来临了。从此,我对姬南停止了野蛮的抢劫。沙琦说:爱,应该是善意的,关怀的,奉献的。哪怕只是默默地不做声,但,它在心里。我想沙琦说的很对。我把从姬南那里得来的钱全都藏在了床底下,有一天,它们会成为沙琦路费的一部分。

(二)

我跟沙琦品味着甜蜜而又酸涩的心事,姬南的存在,让我们头一次感到:原来生活竟是那样的美好和有意。只是,这种卑微的幸福,依旧不能减灭我们发自心底的阴凉与抑郁。在爱面前我们怯懦到极点。对待爱,我们自卑而又恐惧,当爱来临的时候,我们缺乏自由释怀的勇气,我们所做的,仅仅是偷偷藏躲、默默感觉而已。我们确实是生活在黑暗中的荆棘,但不同的是,当王子护卫着他骄傲的公主路过的时候,沙琦选择更远的逃离,而我却孤注一掷奋不顾身地想去刺拉住公主美丽的衣裙。也许是出于嫉妒,但我更想告诉王子的是:我跟沙琦所爱的人,应该有美丽的心灵来匹配他。只可惜,王子不可能意会到,我被他的剑削得粉碎。

在我的记忆里,不苟言语的姬南几乎把他全部的热情放在了镇子上的溜冰场里,而我跟沙琦也在那个时候淡漠了山坡上的蝴蝶,流连在旱冰场的某个黑暗角落里。姬南轻盈的滑动犹如蝴蝶飞舞一般幽雅,就如我那时看到他的奔跑一样无法视而不见,我们无法抵制这种吸引。有时候,我幻想自己能变成一只飞舞的蝴蝶,可是,我跟沙琦连走进溜冰池的勇气都没有。而那个女孩子,她总是扬着漂亮的脸庞在他的身边舞蹈,她玲珑的脖子和修长的双腿透露着一种我们永远无法企及的自信与骄傲,那种富有高贵气息的美任何人都能觉察到,也不可能不被吸引——哪怕她的美是故作的、虚伪的。她是校长的外孙女,我不喜欢她,她总是斜着眼睛鄙夷我,她曾用刻薄的语言讥讽过从不去伤害任何人的沙琦。那是一种无法原谅的恶劣,她不拥有心灵的美丽与高贵。可是,她有娴熟的舞姿,轻盈的身体,好看的衣服,尤其是那件系着美丽的火红色蝴蝶结的白色连衣裙。不能否认,我嫉妒她,我为姬南接受她而愤怒。当这种愤怒之火无法包裹的时候,我再一次透露出我的野蛮本性。仍旧是在放学的路上,当她跟姬南一起走向溜冰场的时候,我冲上前去恶狠狠地撕掉了她那只束在腰后的火红的蝴蝶结,我试图把它撕烂,因为蝴蝶是我最美丽的梦想,她没有资格承载它。

可是,我的手却被另外一双更有力量的手制服住了,是姬南的手,他用那双依旧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我,那种足够杀死我的坚定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我竟然想哭,那是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可我不肯示弱,我试图用那双已经朦胧的眼睛去倔强地瞪他,可是我没有坚持住,我只是挣扎着我的小拳头哽咽着说道:“放开我。”我知道自己输了,输得象个小姑娘那样哭泣,虽然我本来就是,可我从来没有这样过。我只想逃走。我无法忍受他那种注视,在他的眼中我可能只是一个疯癫的强盗。他为保护自己心爱的人而坚定,却不知道,我在对一个毫不知晓的人用愚蠢的方式表达着心底的爱。我最终挣脱了他的手,是沙琦过来狠狠咬了他一口,但我很清楚,其实是他自己想松开,他自始至终也并没有弄疼我。我飞快地跑远,我觉得自己象个可怜的小丑,我趴在山坡上很久,我伤心地哭泣,当我擦干眼泪的时候,我发现沙琦坐在我身边静静地看着天空中的星星。

“他是个笨蛋,他什么都不懂!”我大声嚎啕着,“他不应该去喜欢那样一个不值得喜欢的人,姬南喜欢的人应该跟他一样高贵和优雅,就象沙琦你一样。”我问沙琦我们为什么要这样生活,我们为什么不能勇敢地表达自己的爱。沙琦说,“我想是一颗闪亮的星星,照亮他前方的道路,可惜我永远不可能明亮。”我们沉默了。第二天,我们辍学了,学校不是我们喜欢的地方,我们告诉自己,那里也不再有我们留恋的人。但是,我们仍旧不能控制地藏在溜冰场的某个角落欣赏姬南犹如蝴蝶般优美的旋转,那是一种无法终结的魔力。

沙琦的辍学顺应了她姨妈的意图,她被要求在她姨妈的美发店里帮忙,我自然也去了那里,我们俩一时一刻都无法分开。我们生活在嘈杂的环境里,可这非但没有改变我们,反而使我们更加沉默地排斥周围的一切,我们依旧跟人群格格不入。任何人在我们看来几乎都是无知和自私的。虽然我们在别人的眼中粗俗而又怪异。我把头发烫成乱糟糟的卷曲,染火红的颜色,抹乌红的嘴唇,涂艳绿色的眼影,染蓝色的指甲。小镇上从未有人敢这样过,连那些叛逆放荡的坏孩子都好奇偷偷地看我。可他们不敢象我这样,他们的父亲会把他们打死。可是,我跟他们不是一群人,我鄙视他们的简单。沙琦长高了个子,却依旧丑陋,但从不化妆。而我在十四岁后就停止了生长,小巧得象个孩子,却从不穿高跟鞋,但我很漂亮,是坏孩子于杉说的。

于杉是养蜂人的儿子,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他都会跟他的父亲来我们这里,把帐篷搭在原本属于我跟沙琦的山坡上。他们父子很快乐,山坡上总是回荡着他们帐篷里传出的笑声以及音乐声,也许是见过世面,镇子上的坏孩子都愿意跟着他,他喜欢开着他的破皮卡在河边奔驶着溅起大串水花,然后肆无忌惮地打起口哨狂叫着,喊着从外面学来的流行歌曲。他头一次来理发店时,一屁股就蹲坐在我面前空荡荡的理发椅上,他蓬头垢面,象是流浪了很久,我没有嫌他脏。等我最后把他打理好时,他顽皮地朝我歪歪嘴巴笑了笑,然后吹着口哨走了。从此,他每次理头发都来找我,总是最后在镜子里朝我露出习惯的标志性的笑,可我从不去回应他。一次,他又来找我理头发,一群坏孩子跟在他的身后,他们不停地朝我吹口哨,他歪着嘴巴笑着说,“我跟他们打赌说你是个哑巴。”我知道他想激怒我,可我并不理睬他。 “我只是想让你跟我说句话而已,或者是笑一下”,他依旧笑着,可我仍旧沉默,我并非真得不想去理睬他,我并不讨厌他的顽皮,而且,我感觉他并没有恶意,只是,我已经缺乏一种能力,一种开口跟别人尤其是异性说话的能力。他有些着急,我想,我的冷漠使他很没面子。渐渐的,他自信的坏笑开始僵硬,“你信不信我会摸你的屁股!”我依旧不做声,于是他果然试图伸手摸我的屁股,我极其本能地一脚把他踢在了地上,在这群年轻人更加拼命放肆的起哄下,他的脸很红,可是他拍拍身上的泥土说到:“这个怪物其实圣洁得象个修女。”我想他可能是想做绅士才压抑住了怒火。 

他依旧来找我理头发。一次他对着镜子里的我说:“你很漂亮,却偏偏把自己画成妖精。……还有你的头发,如果你始终烫这种乱哄哄的样子,镇上的人都不会敢来找你”。结果是,我也同样烫焦了他的头发,他依旧没有发火,当然过程中,他也没有反对。“那就跟你作伴好了”,他弩弩嘴巴,很无可奈何的笑笑,抄起口袋吹着口哨走了。在他走后,我偷偷看镜子里的自己,发现,也许他并不是在嘲笑我。其实,于杉是我在理发店里唯一的常客,我很感激他,他使我头一次为自己的手艺感到自信和满意——其实于杉很有特色的外型充分地配合了我,他有一种很超然的洒脱,总是一副无所谓很快活的样子,这使我拿捏得准该为他剪怎样的头发。我并不讨厌他。

那天,沙琦跟她的姨妈去了城里,我一个人无所事事在街上溜达,我遇到了于杉,他正将一枚硬币施舍到一个老乞丐碗里,当他抬头看到我时,便立刻很大声地跟我打招呼,他好像对这样的不期而遇格外兴奋。他的爆炸式头发在阳光下更加滑稽,我笑了。也许是头一次看到我的友好,他有些得寸进尺,便指指拎在在手上的食物,邀请我去他家吃饭,也许是因为他的头发感到不好意思,也许是因为他刚才的善良举动,也许是因为我刚好也想去山坡,我没有拒绝。于杉很快活,一路上有说有笑,总在重复没想到在理发店以外的地方遇到我,头一次见我没跟沙琦在一起,以及他的父亲刚好出门正愁找不到朋友之类的话。可我依旧没有理会他。他的帐篷里很乱,扔着一些啤酒瓶,他解释说,放蜂的日子很乏味,他的父亲喜欢喝点酒消遣一下。我对他说,我也想喝酒。他消失了以前的嬉皮笑脸,竟然一本正经地对我说:“酒精只属于男人,你不能喝”。 我哈哈大笑起来,“我不是女人,我从来没想过自己的性别。”她说我现在肯定还算不上女人,但总有一天会成为。 “那什么属于女人”?我问,他迟疑了一会儿说道:“应该是蜂蜜吧,象蜂蜜一样的生活,没有比蜂蜜更甜的东西。”我不再作声。他的脸涨得通红,一个故作男子气的懵懂少年,也许是从电视剧或小说里学来的话语,可是却好像沙琦的诗句一样美丽。吃饭的时候,他的话又多起来,讲起了他家乡的妈妈、家乡的伙伴,很多很多,他带我参观了他的蜂箱,并且请我品尝了珍贵的蜂浆,还有很甜很甜的蜂蜜。那天,我坐在山坡上听他唱歌,我很晚才回家,并且在那天晚上的梦里,我知道自己笑了。

(三)

我跟沙琦最终还是离开了她姨妈的理发店,沙琦说人群让她感到厌倦,那实在不是属于她的地方。沙琦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为依赖和信赖的人,我深信她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我想我们都在心底希望永远在一起。我恳求我的父亲来殡仪馆工作,他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悲哀,我头一次感觉到一位父亲的担忧,他不想我从事这份工作,他试图说服我,但我却很不耐烦地打住了他,他这里其实很缺人,他是馆长,可是他不想他的女儿也做这个,但他最终答应了我,他自己知道,他亏欠我,他的话对我没有分量,他想补救,他所能做的就是无条件的满足我的要求。这里的人群永远都是沉默的,我想沙琦会喜欢,我们需要工作,无所事事的日子会使我们更加窒息。经过三个月的培训后我们给死人化妆,我们把他们苍白的面孔点缀得美丽而又生动,这个没有血色的世界几乎带给我们绝对的安宁。而那时,我的父母选择了离婚,母亲离开的时候请求我原谅她没有带给我幸福的生活,她希望我能够理解她的无能为力。我拒绝跟她拥抱,我认为是她错误的婚姻带给我破碎的心灵和阴暗的生活,虽然这并不能完全归错于她。

时光就这样流转着,那个高傲的公主没能够成为姬南的女朋友,她仅仅是姬南溜冰场上的伙伴而已,在她自己溜过来的时候。太多时候姬南总是一个人在孤独的飘舞。他好象是在有意避开人群,友善地避开。我们发现姬南其实是跟我们一样孤独的人。只是我不知道他孤独的理由。

我跟沙琦依旧要面对不断继续却找不到意义的生活,而那时我已经意识到,我们其实都有很严重的心理问题,无助压抑的成长过程使我们的心灵不健康、不快乐。而其间却没有人想到来帮助我们。我发现沙琦的问题更加严重,她比原来更加沉默寡言,她全部的生活几乎是默不作声地给死人化妆,然后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写只有她自己能懂得的诗,而且她的睡眠要靠安眠药来维持,我曾经试着跟她谈过,我说,也许我们可以选择更好的生活方式,就象别人一样生活,甚至,我们可以离开这里重新开始生活。我跟他她说起于杉,我说:“我有时会想,他为什么总是找我理头发,而我又并不讨厌给他理头发,人与人是会互相吸引的,我们不应该首先拒绝,也许我们应该看到更广阔的世界,也许我们还能有找到幸福的机会。”沙琦沉默了好一会才说,她一直都想有美好的生活,但是美好的生活总是迅速地离他而去,她失去了幸福的家庭,失去了爱她的父母,她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持久的东西,美好的东西来了又走的伤害远远要大于不曾拥有。她不想去追求什么,她也不想让自己的世界开阔,她只想爱两个人,对姬南的爱,是她最美好的梦想,可是这种爱却使她更加的悲哀。她爱我,她希望我们能够永远在一起,可她知道,总有一天这种生活也会结束。她说:“我想于杉喜欢你,这使我感到不安,我自私地要求你跟我一起离开,只是我不想失去你,因为我没有勇气一个人面对孤独和压抑,我希望我跟你在一起的生活能一成不变地持续下去,但我知道,不会的。她说:“我已无法拯救自己。” 沙琦的话让我感到害怕,因为,我也同样拯救不了自己,我根本也缺乏迈出现在的生活的勇气,即使开始新的生活也是在跟沙琦一起的前提下,我们其实都害怕失去对方,我们无法分开。可是我们又分明地意识到,这种生活又并非我们渴望的生活,但我们无力改变。除了陪伴对方,我们无法更多地帮助对方,也无法使对方真正快乐。

第二天,我没有象往常那样在看到总是比我早到停尸间的沙琦,我怀着不安的心情去叫醒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医生说,她吃了太多的安眠药。爱与不安使她绝望地放弃生活,我没有哭,我无法哭泣。我似乎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抑郁沉静的沙琦总会有爆发的一刻,而那一刻就是在她毁灭的时候,而惟有在那一刻她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那是她的悲哀也是她的幸福。

我哀求沙琦的姨妈告诉我沙琦的父亲被关押的监狱。在那里,我看到一个同样苍白却苍老的男人,我问他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妻子,他说,因为爱。我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我号啕大哭,“爱的结果难道就是毁灭!”他说,当爱换来背叛的时候,爱的极至就是毁灭。因为绝望。我说:爱的极至不是得到而是给予。当她厌倦了,就给她自由。爱不应该是自私的,尤其是谁都没有权利伤害到因美好的爱而诞生的无辜的孩子。他开始抽泣,他说人在很多时候都自我的无力自拔。我转身离开,她问我是不是沙琦,我没有回答。我不想再去伤害这个可怜的人,我知道没有希望地活着是怎样的痛苦。

沙琦被安葬在那座有蝴蝶飞舞的山坡上,我为她化了蝴蝶一般美丽的妆。其实,沙琦拥有高挑的身材,一种淡雅的气质,她只要稍精心修饰,脸庞上的缺陷便可以弥补,只是,她却拒绝那样做。我们不惜用折磨自己的方式来排斥周围人的认同。我在心中默念着她那首最后放在床头的诗:

我曾经只是一只蜷曲在阴暗中的小虫/在鄙弃的角落偷偷生长/当经历了窒息蛰伏的漫长/我盼望能够展开翅膀/如果有一天我能在你的身边飞翔/请不要只在意我美丽的衣裳/美妙的梦想带我弛张/那是我希冀的绚烂死亡/请不要为我悲伤/我终于回归静谧的土壤/享受原野中生命的阳光。/

愿拥有过17岁生命的沙琦安息。

送葬的人很少,我很惊奇竟然看到了姬南。于杉站在远处山坡上抄着口袋,他一直在看着我,直到我离开。

我用剩下的积蓄,买来一双小巧精致的高跟鞋,然后去裁缝那里订做了一件系着美丽的蝴蝶结的连衣裙,这是我跟沙琦的梦想,我们都曾幻想穿着美丽的裙子象蝴蝶一样飞舞,只是我们却是那样的没有勇气去实现它。我带上沙琦所有的诗句去了溜冰场,它们凝结着沙琦心底最美好的爱,我要代她实现它。我不再胆怯,我不再在意人们的目光,因为沙琦美丽的灵魂陪伴着我,支撑着我,我们拥有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梦想,并为这个梦想而生存。我径直走到姬南的面前,我对他说“请你跟我和沙琦跳支舞”。我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我头一次为自己的想法而拿出勇气去做努力。这个男孩子并没有象我想象的那样迟疑和不解,在所有惊奇诧异的目光中,他优雅起身,他接过我的手,他用明亮的眼睛朝我善意微笑,我双眼朦胧。我不会溜冰,但我却在他全身力量的引领下做了最认真的旋转,所有人的目光都不曾离开我们。很长时间,他没有松开我的手,他对我说“谢谢你和沙琦的邀请”,我们飞舞着,我小声抽泣着,我能感觉到他善良的目光一直在护卫着我。沙琦说的对,他是个好人,一个拥有美丽的善感的心灵的人,他似乎能理解我跟沙琦的一切,我想,他能理解我跟沙琦美丽的期待,即便我跟沙琦在那时就表达我们那种美好的心情,哪怕他并不接受,我想他也能够懂得,并将友好地对待它,而那样,我们的生活将是另外一个样子,只是,我们没有勇气做到。我们错过了一个可以改变我们生活的人。当我离开的时候,我看到美丽的星空,我笑了,我终于知道:换一种方式,世界将会变得不同。

我为结束自己和沙琦的梦想而平静,我再也不企及什么,我很满足,面对平淡的生活我开始坦然。几个月后,当我平静地打理殡仪馆里苍白的面孔时,一座水晶棺木被肃穆悲伤的人群推进来。我看到姬南美丽忧伤的母亲,我无法呼吸,但我无法改变,里面是姬男。我无法相信和明白那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是姬南。他一如既往的沉静,依旧干净整洁,只是他已经没有呼吸,没有血色,没有生命,我无法询问这到底是为什么,我失掉了一切力量。当众人离开后,她的母亲恳请我好好对待姬南,我使劲点头,可我却无法言语,她说:“姬南让我告诉你,他读完了沙琦所有的诗,他从来不知道他的生命竟被这样美好的祝福过和欣赏过。他很遗憾没能早点真正认识你跟沙琦。”经过片刻的沉默后,她问道:“你愿意听听有关姬南的事吗?”我说,愿意。

“姬南从小就有很严重的心脏病,也许会在熟睡中死去,但他热爱生活,热爱周围的人,当人们对他有要求和希望的时候,他总是会尽力去满足他们,他希望人们能喜欢他,记住他,他希望能活在人们的记忆里。他跟我提起过小时候你跟他要钱的事情,他之所以毫不犹豫地给了你,因为他觉得你需要,而且,他想在他最终被推进殡仪馆的时候,如果你能记得他做过的事,也许就不会那么讨厌和害怕他。他总认为你们家所做的是最神圣的职业,任何人最终都需要你们的帮助,因此他很想跟你成为好朋友,可是你却是那样倔强的一个小姑娘。他无数次想邀请你们跟他一起溜冰,可是你们却总是躲得远远的,他害怕被拒绝被排斥。他很感激你最后终于给了他这样一次机会,并让他知道你们并不讨厌他。他能理解你跟沙琦的想法,他很抱歉,他从来没有给你们做过什么,他为你们感动,当那次沙琦为你而咬他的时候,他就为你们之间真挚的情感而感动,并不是每个人之间都能那样。他希望那次没有弄疼你的手,他只是不想看到人与人之间的伤害。他很痛心和遗憾沙琦的离去,他说,他会在天国告诉沙琦,他也知道,爱是因为美丽的心灵,而不是因为美丽的面孔。”,

我压抑着自己的哭泣,我不想让一位母亲更加难受,这是我头一次为沙琦以外的人着想,我静静触摸着水晶棺木,泪水滴落在上面,他不用任何装饰,他已是最美丽的人。“他很想再一次见到你,很想当面对你说这些,可是他不想让你看到他的虚弱和憔悴,因为你和沙琦,他更加留恋生命,留恋被欣赏和祝福过的生命。当他跟我谈这些时,我想,做为一个母亲我能充分地理解自己的儿子,他遗憾但更加满足与感激”。

当那位母亲离开后,我久久不能平息,我象陪伴沙琦那样陪伴姬南,在繁星满天的夜晚,我头一次触摸他的脸庞,我亲吻他冰凉的嘴唇,我感觉到他传递给我生命的力量与美好。第二天,在他的葬礼上,我远远地静静站着,没有人知道我曾深藏在心中的最美好的梦想。因为爱,我绝望,因为爱,我找到希望,因为爱,我们使脆弱的生命感到欣慰和满足。生命也许不能长久,但爱使他绚烂。一缕阳光照耀在冰凉的水晶上,我看到一只美丽的红蝴蝶停留在上面,片刻,她展翅飞离,飞往外面更广阔的绿色原野,那才是她的世界!

第二天,我打点行囊离开故乡,父亲祝福我能够找到新的生活,他说不要因为留恋和开始时的信念而强迫自己固守什么。我终于理解,他跟母亲二十年的争吵也许只是为了维系当初心中爱的坚守,可是,那并不正确。但我不再恨他们。

我去向于杉告别,我认为我应该这样。他见到我很兴奋,他说他很多次在我家门前游逛,但他害怕我会以为象他这种人是来这里捣乱的,所以没敢进去。他把我送到火车站,然后终于抬起头问我:“你跟沙琦到底是不是他们说的那种关系”?我说:“要超越那种关系”。他有些不解,接着问道:“也就是说,你对男人感兴趣”?我笑着说:“是的”。我们都笑了。他说:“当我第一次看到你认真理发时的样子,就知道你是个好姑娘。”我终于蹬上了火车,当火车开动的刹那,车窗外,于杉奔跑着问我会不会回来,我摇头,希望于杉原谅,我只是不知道答案。我不知道在于杉的生命和情感中对我做了怎样的定位,但是他却让我在绝望中感到过一丝光亮和慰籍,他让我看到了一个崭新的活泼的世界。于杉喊着:“好好生活,你向我告别我已很高兴!我们会再遇到的!”他终于停了下来,喘着气傻笑着,我哭了。

火车渐渐驶离故乡,直到阳光下绿色的山坡慢慢消逝,也许我会回来,但我知道,在这之前,我要张开翅膀寻找美丽的前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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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雪飘舞在2006点评:

无疑这是一篇好的小说,其实我更想把这当成散文来读。优美的语言,伤怀的故事。
只是你这小说在新浪发过了,不是你的首发,另,网名也不一样,请问是你的另一个笔名吗?
期待您的首发,期待您的精彩!

文章评论共[5]个
雪飘舞在2006-评论

期待和您成为朋友,握手!at:2010年06月10日 下午4:25

清而-评论

红红的蝴蝶结,蓝色蝴蝶,都是美好的事情,而文中的红蝴蝶,却是一段让人心伤的往事。最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希望,明天会更好。at:2010年06月10日 晚上8:59

一泓清水-评论

文笔真好,很具感染力。我非常喜欢这样的文字,问好朋友!at:2010年06月10日 晚上10:40

wupo_009-评论

感谢大家的关注,这篇文章,我应该在新浪没有发过吧,我想应该是在贵站的首发,当然,有时比较糊涂,发过可能忘了。感谢大家的“懂得”,我喜欢沈从文的风格,我写小说的原则就是不只是叙述故事,小说像散文,散文如小说,这是我喜欢的意境。我用过乌柏的笔名,在榕树下时,好像还叫过小蔻吧,哎,我就是一个很糊涂的人,希望与大家成为知己。at:2010年06月11日 上午11:28

雪飘舞在2006-回复你自己可以百度一下。谢谢您! at:2010年06月11日 上午11: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