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又回家了。
那个院落自同村一对夫妇离开后就再没人住过。这么多年一直委托堂兄照看。房子空久了,就不成样子,与照看无关。上一次见,已是三年前的事了。
这次借清明节假期专程陪母亲一起回去。毕竟八旬开外了,回一趟少一趟,也算了却一个心愿。
近乡情怯。情还次要,五福内的亲人已不多。倒是亲眼看见那片超出想象力的荒芜更让人吃惊。前院的门楼已完全不见踪影,甚至挖在地下的猪圈也垮塌了。一把可有可无的锁边几根象征性的木条就是门了。满院齐腰深的荒草,一点也不像家,倒像是鬼狐的所在。而那几扇屋门,从安全考虑也用土坯堵上了。
这就是一把一把土垫起来,一块一块土坯磊起来,一个黄昏一个早晨过过来的家了吗?它已经是如此的陌生。
仔细辨认,仅有的能与记忆弥合在一起的是树。它们多数还在原来的地方,只是更粗更高了些。那棵杨树上还有个老鸹窝,只不知道这老鸹是否还是当年的后代。而近处房坨上的燕窝,也早残破,也许燕子也不愿在没人气的地方安家吧。
这次回来还有个重要任务,就是查看房子漏雨的程度。这事大哥曾提到多次。说如果不处理,怕房子坚持不了几年。艰难的爬上去,扒开覆盖着的土,平整的房顶已如龟裂的地,宽的地方可塞进手指,要说处理,其实也简单,给钱就行了。于是给大哥留下些钱,就离开了。这大概是对这个家做的最实在的事了。当然还有在祖父和父亲坟上烧的纸和祷的告。先人的保佑也许更管用,但要等将来在另一个世界来验证。
堵塞屋门的土坯,其实跟纸差不多,一下就捅开了。母亲和我很随意的走进屋子里。中间的一间,是父母的房间,其实也是我们大家共同的。还是那面承载了我们十几年的土炕。不知道那块被我踩塌了又被补上的土坯是否还在,母亲很肯定的说一个抽屉里有把铜勺,翻开一看还果真在那里。旁边的一间是我和妻结婚的新房,墙上一溜刘晓庆陈冲们的美人照,是一幅拆解开的挂历,当时给新房增添过不少喜气的。想来现在的她们早就人老珠黄了,可这里的她们还是一样年轻靓丽。地下一辆分不清什么颜色的婴儿车,这还是当年我亲手给儿子做的呢。现在要是让一米八的儿子看看,一定会笑掉大牙。也许时间在这里不再流动了。
母亲开始张罗着做饭,我提起一把水桶来到井边。很利索的放下井绳,只是没听到水桶落水的声音,反而发生像狠砸在石头上的刺响。再一提轻飘飘的,知道把水桶丢了。这可不得了,要被父亲骂的。遇到这事,就只有跑开。可无论如何就是跑不动,只急得一身冷汗。
胳膊被不客气的推开,房子,家,井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片月光,从窗户斜照进来,还有一张在朦胧月光中那么熟悉的脸,恍惚间像是妻子又像是母亲。似乎还传来有父亲急切的招呼“起床浇地去啦”。我愣愣地起来,四处寻觅,只是找不到那把铁锹。
“半夜不睡觉,干嘛呢?”可能是动静大了些,床上的人喊了一嗓子,也就结束了无望的寻觅。知道刚才的一切不过是梦境。继续回到床上,呆呆的发愣。大睁着眼躺着,回想刚才的一切。
一直觉得城市钢筋水泥的高楼不是自己的家,那里太硬,让你无法扎根。一直向往有朝一日回归梦里的家园,现在看看这也只是梦想罢。物是人非,家园已经荒芜,哪里还有归去的依托?就算真要归去,舍得现在这安身立命的位置吗?抛得下这份尚可温饱的饭碗吗?甩的开这当代生活的血脉联系吗?就算真的回去了,那里还是你以前的家园吗?就算家园还在,妻子孩子会跟你一起回去吗?就算他们都跟你回去了,你会真的感到自由和幸福吗?
恐怕对这一切衡量的最后,还是挤在这钢筋水泥的鸟窝里呆着的好。及工厂的劝解自己一番,使身心平静一些。让吃饱了的肚子,去说服总是饥渴的灵魂。让疲惫了的双眼,多遥望笼外广袤的大地。让不甘沉沦的心,常做几场无奈又无望的梦。
每个人都有太多的羁绊,有形的可以摆脱,无形的总在相随。所谓自由,只是一个概念,一种运动罢。谁真的曾在这现实的世界上找到过自由?拿来给我看看!
孙猴子大闹天宫的时候是自由的,自由之后换来的是五行山下五百年的苦役。火眼金睛的洞察力是自由的,只是一个小小紧箍就让这自由的野心变成了死心塌地的跟随。十万八千里的腾跃是自由的,然而十万八千里之外仍然还是如来的掌心。
谁都渴望自由,可面对现实,你能做的不是反抗,而是挣扎。不是奋争,而是求饶。甚至连仰望都没有了,而只剩下叹息。看起来无奈,其实这些早就是注定的了,就如同早就既定了的对生老病死的恐惧。
也许终归会等到自由的那一天吧。就如同猴子终于会得道成佛。只不知道成佛后的猴子,还会怀念曾经给他自由的花果山吗?倒是很可能念经的斗战胜佛,正在为他当年大闹天宫的罪恶,而深深的忏悔呢。
所谓田园,其实很可能是种变种的西天或天堂吧。这样也就明白了它的虚幻。它的作用,只是供你无聊时瞻仰,绝望时希望,闲暇时咀嚼,梦呓里回忆罢。有谁真的能够找到这个地方?真的幸福快乐而完满的生活在那里呢?
据说苏轼一生信佛。他在临终时,一好友维琳方丈一直陪着他。方丈劝他多念几首谒语好超生西天。苏东坡笑笑说:“西天也许有。空想前往,又有何用?”他在最后时刻并不相信有个来世在等着他。于是轻松撒手,连一个来世的梦都不给自己。
这样想来,也许真的做到了无家可归,才能真正的超脱。只是到那时连梦也没有了。
于木鱼宅
2010-6-10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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