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世上是否真有过一头王小波那样特立独行的猪，或者即使有过，如今二十多年过去它也该死掉了。这样就只能期盼它当年在玉米地里寻花问柳时留下的后代们，能继承一些它特立独行的基因了。不过，也许这一切不过是他文学的杜撰，真正的猪只能是你午饭上盘子里的一块美味。

不过偶尔性起时，还是有点怀念这头猪的自由灵性、桀骜不驯、以及特立独行。毕竟作为一头本来该呆在猪圈里对现实的一切表示感恩和跪拜的猪，能那样做到那样不甘圈养，不落窠臼，游荡在自然与真实之中，实在是给习惯了猪圈生活的猪们，一种对自由畅意的妄想。当然，这种想的时候，多数是因觉得自己的生活，也和猪圈里的一头类似的模范猪差不多的缘故。

这天早晨，我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浑身长满了尖硬的毛，嘴巴也撅起了老高，变成了一只地道的猪。于是就乖乖的趴着，用短小的前肢撑起笨重的身体，让肚皮能稍稍畅快的喘气。

“出什么事啦？”我想。在迷迷糊糊中，我使劲抬起头，看到这确实是我的房间，书桌上是我昨夜写了一半的“以三个代表精神引领科学发展规划”发言草稿，西面墙上是那幅有张也美丽头像的“新时代”挂历。一切是这样熟悉，这显然不是梦。

细细一想，才知道今天是周日，是连续了八周之后终于可以休息的难得的一天。在这样难得的一天，自己终于实现了当初的愿望，变成了一头幸福而安宁的猪，这一定是上帝的旨意了。这种幸福感是这么强烈，让你不忍心一下子丢弃。于是就心安理得的眯起眼，再次平躺下来，来感受这难得的幸福。

想当初，初读王小波，很羡慕那头特立独行的猪。几十年下来，现在已经很可怜这头猪了。这种转变时有个过程的。开始时是根据领导安排，写了几篇文章狠批了这头猪不听话，和人民为敌，破坏人猪社会和谐稳定的种种罪行。这些文章还算精彩，受到了领导的首肯。然后领导又带领我们一起发挥想象力，一起来设想这头猪袭击主人逃往山林的后果。现在明白，其实这后果不外乎或者落入虎口，或者因没食物而饿死。就算苟延残喘了几年，又能有什么幸福可言呢？试想，在它离开人类的文明教养后，一定是变得满嘴獠牙，满身跳蚤，能把任何一头母猪吓得毛骨悚然。这样就再也不能享受当年那样“风流倜傥，情人遍地”的美好幸福了。

当然达到这个层次，是主人经过艰苦教育的结果。这教育首先是从认识“什么是幸福，对什么感恩”开始的。这些哲学问题本来对我们这些猪来说，实在太深奥，但既然主人认为我们该掌握，自然就该虚心学习，努力掌握了。

在学习了必要的理论知识后，有一次主人拿来几根老鼠尸体来给我们现场教学。主人抑扬顿挫的说，老鼠和你们一样，也是畜类，可你们看老鼠过的是什么日子？它们每天吃不饱穿不暖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这根本的原因，就是他们不肯接受主人改造，总以攻击主人为能事。这样以来，主人也只好将他们置于死地了。这样做的结果，你们看见了，这就是他们的下场。……

看着这些尸体，我们就知道了什么叫恐惧。

再有一天，主人给我们端来一大盆美味的鸡肉汤，在我们呼哧呼哧吃的正香时，主人语重心长的告诉我们，不要埋怨你们寿命短，与这些鸡相比，你们已经很不错了。它们生下来就呆在鸡舍里，有时是强光照射，有时是暗无天日，一共也就不到四个月就长成被宰了。它们一辈子没见过太阳，更不知道大自然的模样。与他们相比，你们的寿命已超过一倍，这不值得好好感恩吧？……

从此开始我们就天天在饭前感恩。

当然，除了这些实物教学，主人也给我们读文学作品，来提高我们的文化素质。在给我们读完王小波的猪后，主人还做了总结。他说，我知道你们崇拜自由，可你们也可能完全误读了王小波。换个角度看王小波的猪才是正解。例如他说“假如没人来管，猪和牛只知道自由自在地闲逛，饥则食渴则饮，春天来临时谈谈爱情；这样它们的生活层次很低，完全乏善可陈”，你们想，这些不都实在很真实吗？接着看“人来了以后，给它们的生活做出了安排：每一头牛和每一口猪的生活就都有了主题。不管是干活还是长肉，至少比混吃等死要有意义的多。这本来也没什么可抱怨的”这当然也是实话。而且人类对个别的猪还另有重用，那就是“制定政策说猪多力量大，鼓励让种猪当花花公子，让母猪多生产”，这该是猪类社会多么幸福的事！你们要知道，人活着是为实现共产主义，这是人类崇高的奋斗目标。正因为有了这个目标，人类的生活才有意义。猪也一样，猪要想活的有意义，也要有一个崇高的目标。那目标就是为人类的温饱而献身。只要对这个目标笃信不疑，就会忘却一切烦恼，真心诚意的热爱生活，随时随地的做好准备，吃饱长大，为实现这目标而奋斗。……

于是，我们就知道了主人在猪眼里的地位，就要像上帝在人眼里的地位那样崇高。只要虔诚笃信，将来就一定能上天堂。

当然事实证明，教育不是万能的。因为仍然有一些王小波那样的猪，要逃脱上帝的安排。对此，上帝也没有客气，分别针对不同的情况进行了处理：几次电击，就让那个能跳过两米高猪栏的跳高冠军猪再也不从一尺高的猪栏上跳过了。几顿挨饿，就让几个总是调皮捣蛋的猪，很快领教了听话对温饱的重要。几月集训，就让我们把潮湿阴暗的猪舍变成了温馨幸福的宾馆，甚至彻底忘了顶上还有个什么叫太阳的东西。至于那个屡教不改死不改悔的老公猪，经过我们全体猪员的民主投票，一致同意，将它在我们全体面前彻底专政。这样几次触及到灵魂和*体的革命行动，就让剩下来的我们的伙伴们，就更加统一思想，幸福和谐了。

通过几个月耐心的教育和劝导，我们的思想境界得到不断升华，骨子里仅存的一丝特立独行也烟消云散了。随着体重的不断增加，脑袋更加迷糊，腿脚也不再冲动，更加懂得了休息养生对实现伟大目标的重要性，更加落实多吃快长的根本原则。偶尔猪圈轮换时，碰上几个以前的相识，知道他们也和自己差不多，就更加的安心和满意了。只偶尔在梦里，闪现一个模糊的什么目标，随着梦呓伸展几下有些狂躁的前蹄。在被邻居善意提醒了几次后，这样的梦如今也不再做了。

而更幸运的是，在这场伟大的革命实践里，我有幸还成了其中的佼佼者，多次受到主人的口头嘉奖，于是就更加知道自己终于开始成熟起来了。

要说我有什么经验可以传授，那就是按时上下班，再不耍个性，绝对照主人的要求等死或*爱，根据主人的安排加班不累。如果还不够的话，可以再加上不挑衣，不挑食，不挑住，不挑行，重视思想改造，学会宽容，懂得感恩。

说了这么多，你未必就都能体会，其中的秘密多着呢。只说这感恩吧，也是要训练有技巧的。例如必要时你可以用摇尾来表示满意，用哼哼来为主人唱赞歌。但摇尾的幅度也要一致，哼哼的节奏也要遵照主人教导的旋律。一切都不能自作主张乱摇乱哼一气。这样就能表明你和主人真正统一思想了，或者说你不再有自己的思想了。

这样表现的好的话，就可以努力争取在这幸福的猪圈里幸福的多活一些时日，或者更加幸福的等待上帝慈悲征召你飘上天堂的那一刻。

这样想着想着，你也该知道我的幸福了吧。这幸福甚至与那么多被烦恼所累的人们，都要幸福的多。于是，就不由自主的笑了出来，或说哼哼了起来。

正在这美妙的时刻，大耳朵被死命的提了起来。睁开眼看，是一双老婆人老珠黄的手。在提着耳朵的同时，老婆还在布置任务：赶快起床，你都俩月没在家了，有很多活等你干呢。先换煤气罐，再买袋米回来。冰箱坏了，你看是找人来修还是送去修，反正不能多花钱。你的衣裳都臭了，你也该自己洗洗吧。……

老婆的嘴巴还在忽闪忽闪的说着，而我还沉浸在当一头模范猪的美梦里。想来做一头知道幸福安宁的猪，一定比做一个充满烦恼和恐惧的人好。只要努力吃饭，努力长肉，乖乖听话就够了。别的一切，都由主人为你安排好了。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看来，这愿望不能只是自己有，还要训练老婆也有。如果老婆也有了，那天下一定就是和谐美好的共产主义了。

做一头猪真好，实在是不愿意醒来。

于木鱼宅

2010-6-9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