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香.云衣】
初春的上京,冬寒尚未消褪,青竹巷里散落了几户人家,邻里虽隔得不远,却甚少往来,连日的细雨春寒笼罩在这北方的一阕小巷里,隐约透着江南的水气。巷尾处有扇竹窗未合,窗檐上悬吊着一株水仙随风自摇,四下里显得格外寂静。
云衣坊,应该就是这里了,她想。提起裙摆,快步走到那清寒滴落竹窗下。
“请问云姑娘在不在?”突自朝窗里张望,清一色的雕花家具,倒不像是北方人家所有,上京的名流显贵也算见得不少,竟也没有一家如她这里雅致的——画有山水虫鸟的屏风一面铺开,左右壁上有小桥流水、夕照湖柳……好似江南四时都被主人搬到了壁上,浑然天成。
“你是叶府上的无愁吧?”答话的正是云苏,一身月色素衣上系有青碧纺纱,声音柔如三月里的轻雨。
无愁笑道“云姑娘记性真好,是小姐让我来拿东西的。”
“去过几次叶府,还记不住聪明伶俐的无愁,那我不是老糊涂了么?”云苏眼色明亮,带着浅浅笑意道“二小姐的衣服已经做好了,你先看看,要有不合适的地方我再改改。”说着递来一块方正的锦布包,正欲打开,却被无愁按住。
“不用看啦,就云姑娘的手艺,咱上京怕寻不出第二个。小姐特别吩咐了,要我多给一点针线钱,以表谢意。”无愁将一包银子塞到云苏手中,便欢喜的去了。云苏扯开绣有并蒂莲花的荷包,闪闪的金光刺得她双目微疼。
六十两黄金,比云苏的要价多出了十两。
绮罗香,好个值钱的料子,寻遍上京,只云苏一家独有。
蓬门未识绮罗香, 拟托良媒益自伤。 谁爱风流高格调, 共怜时世俭梳妆。
敢将十指夸针巧, 不把双眉斗画长。 苦恨年年压金线, 为他人作嫁衣裳。
云苏只做嫁衣,只做千金小姐的嫁衣。
比如,叶采薇。
其父叶伯赏贵为相国,尚有一姐嫁入皇室,册封贵人,而叶采薇则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叶府二小姐,名副其实的千金。
时下最为人热议的,便是叶府二小姐的婚事。
“……听说光是酒席就要摆上三日呢,还请来了好几位名伶,预备在飞玉楼开唱南北名段!”
“这么大的场面?相国府果然财大气粗啊,就不怕惊动了宫里?”
“嘿嘿,你怎么忘了,早两年叶府大小姐叶施施就嫁到宫里做了皇妃,有人撑腰还怕什么,再说叶伯赏是一国之相,他嫁女儿爱咋办咋办,皇帝都不过问,我们一介平民瞎操什么心呐!”
“话倒也对,那和叶家攀亲的又是谁啊?”
“听说是晋家大公子晋楚,镇国将军晋颜之子……”
云苏沏了壶花茶,坐在酒楼上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听到晋楚的名号时,不自觉的翘起了唇角。
叶采薇要嫁的,果然是他。
午后艳阳高照,青竹巷的巷尾墙外有一大方水塘,水塘上开满了粉白二色的荷花,碧叶田田,常有浣衣女子与活泼的孩童在此逗留。云苏立在水塘的青石上弯着身子,反复荡洗揉搓着一块红色的衣料。
“云姑娘……”云苏回头,看到无愁立在一米远的塘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无愁?”云苏回首,横手遮阳,一抹等待已久的浅笑被光影遮挡。
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轰隆隆的雷声盘旋在重重乌云里,廊下有人轻轻啜泣。
“……这才成亲几月,你家姑爷怎会得如此怪病?”云苏略略皱眉。
“是三月里开始的,起初小姐也不在意,后来发现他进食越来越少,人也慢慢瘦下去,三月里新做的衣服现在也不能穿了,晋老夫人更训骂小姐是祸水,说她克夫……二小姐一气之下回了叶府,相爷大发雷霆,要找晋家理论,被小姐劝住。此后,相爷不许小姐再回晋家,而姑爷却很想念她,可身有不便,晋老夫人也不准他出门,他知小姐喜欢绮罗香的衣料,所以命我再找云姑娘做件罗衣……”无愁幽幽的说着,云苏似乎能从她的声音里看到叶采薇的哀怨以及晋楚的无奈。
“晋公子对二小姐还真好呵……”云苏温软的说道,“只是,无愁有所不知,云苏只做嫁衣,别的,怕是做不来。”
“无愁知道,但请云姑娘念着与二小姐的姐妹情谊,试手一做可好?”
“呵呵,无愁又在说笑了,二小姐金枝玉叶,而云苏只是平民绣女罢了,又哪敢与二小姐并论。”上好的茉莉泡出浓郁的香气,云苏悠悠的吹着茶水,目光却游移到廊外,此季还有几朵蔷薇爬上藤架,斜斜风雨中很是惹眼。无愁不禁缩了下身子,只觉得云苏笑得温暖可亲,却又凉凉的如这场风雨,于是再三恳求,终于云苏答应道“……好吧,我试一试,上次留的尺寸还在,不知道二小姐她喜欢何种花色?”
“嗯……粉色,花就绣些桃李春风吧,小姐喜欢春天,每到花朝都要去挂红踏青呢……”无愁忍不住欣喜,于是滔滔不绝的缠着说着叶采薇这这那那,云苏只含笑听着,直到雨停了,无愁方才离去。
云苏一针一线的做着,不知不觉已到了月底。
【绮罗香.染香】
这日又是霏霏雨天,青竹巷里来了两位南方客人。孩童们没见过这样装扮的外乡客人,纷纷嘻嘻哈哈的拉着好奇的跟着他们走,少时,青竹巷里素日不爱见人的姑娘也趴在雕花的窗楼上,仔细的打量着楼下小巷里正缓步而行的不明客。
撑着素色的油纸伞的公子,一身竹青色长衣,隐约可见他白皙的肤色,依他的装束以及瘦弱的身形来看,该是自南方来的,与他同行的女子着一袭雪白罗裙,不时回首张望,倒是个白净清秀的姑娘。
两人终是走到了巷尾,那间原本有水仙现在已换了吊兰的窗下,翠色动人。
云苏走到窗边,略微有些惊异。来人身形清瘦修长,五官的弧度堪称完美无暇,而眉目间隐含的灵气呼之欲出,虽只是一身竹青长衣,却给人翩然而立片刻飞仙的遥远错觉,只可相望,而不可触及,有那么一段距离,是她不可靠近的,而那公子却目光专注的看着她,说是在看她,也不完全是,那目光的意味颇耐人寻味,云苏微怔。
“在下君流照,这是舍妹青璧,请问此处可是云衣坊?”字字句句,如珠如玉般倾流而下,分外好听。
云苏眼中犹自多了一分淡雅的笑意“正是,小女云苏。”
云苏领着两人进门,花草繁多,挂满整条回廊,各种香气绕身不绝。
君流照立在繁花廊里,或俯身或仰头,仔细的寻找着适合嫁衣的染香料,而云苏则紧跟在君流照身后。
“云姑娘,这花似乎很别致,淡而怡神,不知何名?”君流照手上是一株翠色的香草,叶细如韭,花小如珠,泛着翡翠色。
云苏眼角微动,静道,玉陀罗,自天竺传来,已数十载,可配艳色衣料,公子可是喜欢?”
“璧儿,你喜欢么?”青璧接过君流照手中的玉陀罗,嗅了嗅,乖巧道“喜欢,就它好了。”青璧进而选了花色,君流照付了十两定金。
“烦请云姑娘十日后将嫁衣送到晋将军府上,这是定钱。”
云苏心道怎么这两人会是将军府上的,却又不好细问,只得点头道好,兄妹俩这才相伴离开云衣坊。
转而细看那匹湘妃色的衣料,才记起,青璧选的花色竟与叶采薇的嫁衣一色,真有如此巧合么。
潇潇的落了两次雨,七月就悄悄的来了。
上京城的紫薇开得很盛,听说是从江南引来的,上京地寒,是没有此种花的,倒不料它竟活了下来,且花繁一城。酉时,云苏走在依旧炎热的街上,目尽处都是紫色花海,莫名有些烦躁。
上京的东菱毕竟不是寻常巷陌可比,或庄严或华美的府邸纷纷坐落在这一片,达官显贵常聚集一处,商铺花市酒垆艺苑也错落其间,平日里热闹非凡,装扮精美的马车时常奔驰而过,扬起尘埃满天。
东菱四巷里,第一巷便是晋家将军府,气势赫赫。
云苏上前叩门,随即通报回话说大公子有请。
云苏心中疑惑,不是说晋楚是晋颜独子,晋府上下爱若珍宝么,从未听人说起晋家还有大公子。
转眼已到门前,假山碧水,还有淡淡的熏香从房内溢出,云苏不自觉的皱起秀眉。
伸手敲门,一个淡淡的声音道“请进。”
一道白影立在窗下,背对着她,但从刚才的声音以及此时的身影,她便可分辨出那人正是君流照。时近黄昏,窗外的落日拉着长长的光影,投掷到窗内,那人临窗而立,周身如度金边。他不开口,她亦不曾说话,站在桌前静静凝视着他的背影,忽然间便有了惧意。
“云姑娘,我一直有个问题想向你请教。”君流照回首,一步步向云苏走过来,似笑非笑,语调轻柔。
“不敢,公子直说便是。”云苏见他温柔如同暖阳洒在二月青柳上,却是心慌意乱的撇开了与他对视的目光。
“那日在姑娘的云衣坊,见花开满庭,香气四溢,想必姑娘对花草有些研究吧?”
“研究倒谈不上,只是喜欢养着玩玩。”
“哦,前些时候,在下机缘巧合下得了一株翠草,名叫子衿,不知姑娘可曾知晓此物?”
云苏灿然道“这倒不曾听过……”
“说起来姑娘许是不陌生的,它叶如细韭,花小似珠,花期由春之冬,常开不败,而神奇之处在于,此花香气弥久,可称一绝,姑娘可知是怎一绝?”君流照依旧似笑非笑,悠闲的坐到小桌旁,打开的折扇,低眸抚弄着扇面,却是不看云苏一眼,自顾自接道“初闻者,怡神愉悦,再闻者心神悠悠,正所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故此草别名思草……”
云苏神色自如,坐到了小桌的另一侧,手腕上的红色丝线慢慢绕紧。
【绮罗香.子衿】
“虽说最绝的是它的香气,但最绝的也可以说并不只是它的香气,云姑娘不妨猜猜看。”君流照终于静静的将目光投向云苏,那般从容淡定的神色,一切似乎早已了然于心,灵气的眸子黑白分明,又融合得这般天衣无缝。
“云苏愚笨,实在不知。”云苏微微低头,语气不咸不淡。
“哦,真的不知么?我以为,苏姑娘应该是十分清楚的,不是吗?”云苏闻言脸色似乎并不好看,目光忽的投向窗外,没有接话。
君流照依旧温言续道“苏家原是江淮大户,几年前却莫名衰落了,为之叹惋者不在少数,我虽未见过‘苏云锦’的华美,却慕名已久,心向往之,那日在云衣坊有幸得见,让我猜测起你的身份。”
云苏仔细回想,那日他并未进到内堂,又怎么会看到苏云锦?莫不是他在使诈,其实并没有真的见过,云苏只是笑意嫣然的看了一眼君流照,仿佛兴致盎然的期待着他还能说些什么出来。
君流照似乎了然她心中所想,故意慢半拍道“上月初见,姑娘着的是浅紫罗衣,衣襟处有深浅不一的梨花纹,虽然只露出一角却足可一观,据闻,梨花纹乃苏云锦最具代表的花纹,是以苏家族人尤爱,故常随其身,苏家独有一女,名吹衣,两年前在灵州莫名失踪,随之消失的是苏门绮罗香,我说的对么,苏姑娘?”
“仅凭这些,公子便确定我是苏吹衣么?”云苏捧茶轻笑出声。
君流照“唰”的打开折扇,似笑非笑的摇头道“其实,姑娘的来历不是在下最关心的,承认与否并不是那么重要,我关心的,不是采薇也不是小楚,而是姑娘。”
云苏忽地一惊,淡笑道“公子不关心叶小姐晋公子,反来关心我做什么呢。”
“因为姑娘中毒已深,不是么?”云苏心中一凉,被敌人戳中痛处一般,不待她答话,君流照已拉过她的左手,扣住脉门,缓道“子衿最绝的不是它的香气,而是它与日俱增的香毒,在下少时从医,知姑娘中毒已越一年,毒入心七分又入肝三分,而于肾无损,与小楚脉象一致,苏姑娘,这真的是巧合么?”君流照说到此处,别有深意的看向云苏,云苏第二次与他对视,他的目光里有悲悯有不解,还有十二分的真诚。
“公子想知道什么?”
“比如,绮罗香。”
“绮罗香是苏门秘不外传的特殊衣料,只要染香数日,香气便经久不散,诚如公子所言,子衿是味绝好的染香料,它浸入绮罗香的衣料里可使衣色明丽鲜艳,终日飘香。”
“自从叶小姐嫁入将军府,新房里便香绕数月不散,可知叶小姐的嫁衣便是绮罗香做的,晋楚终日闻香,萎靡不振,至今医药无效,这可是苏姑娘的手笔?”
“嫁衣是我做,而绮罗香无毒,有毒的是子衿;不过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晋公子怕是活不过两日了吧?”云苏浅浅的笑着,“要他命的可不是我,是叶采薇。”
“苏姑娘怕是不知道,两日前,叶小姐已吞金自尽了,”君流照不缓不慢的说着,“她以为自己害了晋楚,既然晋楚无救,便求同归,苏姑娘作何感想?”云苏看着君流照放在案上的五彩琉璃珠,是她送给叶采薇十八岁的生辰礼,叶采薇一直戴着,从未取下。
死了么,似乎是出人意料的答案。
叶采薇,曾经收留她的恩人,叶家别院小桥流水,桥上美人如画。
叶采薇,曾经促膝而谈的姐妹,谁家明月上西楼,窗外流萤窗内人。
叶采薇是千金,而苏吹衣,不过是苏家的养女,那年灵州遇险,苏家族人都赞成把她送给一群土匪以求自保,平日里对她疼爱有加的亲人,只是一副漠然的表情,便轻易的将她推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叶采薇是明珠,而云苏是沙粒,当她在深夜里一针一线的缝制着精美的绮罗香,也把对叶采薇的嫉恨缝合在一起。
叶采薇不会知道,当她穿上绝美的嫁衣的同时,会走向一个不幸的结局。
而云苏才知道,初闻叶采薇自尽的事实,不是想象中那么快乐的。
【绮罗香.落花】
“我还是不明白,公子明明可以把她送官的,她确实害了叶小姐和晋公子……”青璧捣着草药,忍不住看向君流照,他正伏案写着回程书,临窗花瓷盆里放着几条锦鲤,在细小的山石假座旁游来游去。
“叶小姐并没有真的自尽,小楚的病也养得差不多了,他们既然不追究,我也不好说什么吧。”君流照用紫毫细细的勾勒出两瓣莲叶,映在飘逸的瘦金体旁,风骨具出。
“她又不是什么好人,说不定明天又到别处害人去了,公子却故意维护她……”青璧一边念叨一边细想,初见,觉她有些清秀,倒有一两分淡雅与公子相似。
“人应多存善念,而不是怨念,此事以后休要再提。”青璧撇嘴,趴在船窗上看风景。
江上水雾很大,朦朦胧胧的很难看清沿岸的风景,到处都是水蒙蒙的。
一声长长的音调划过江面落到了船上,紧接着音调偏高,渐渐成曲,忽高忽低,幽韵连连,听得青璧四处张望,想一睹吹曲者的风采,可是船头船尾寻了半天也不见江上有任何船只人影。
“公子,好像是箫声也,可没见有人啊……”
“不是箫,能穿过层层山水落到这只船上的,是埙,吹埙人该在南岸上。”君流照走出船舱,江风迎面而来,四下青山碧水,惟曲幽幽不散。
“这是什么曲子呀,好长。”青璧跟着站在船头,望着南岸的方向,却什么也看不清楚。
“此曲名《落花》,是唐代流传下来的。”
君流照闭目凝神,轻舟已过数重山,心中暗想,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也许南岸吹埙送行的是位故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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