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人喜欢自我囚禁在钢筋水泥的牢狱里慢慢生长,而植物要锻炼出这种能力,大概还需要相当一段时间。然而毕竟只有钢筋水泥还不够,所以人们就想方设法拉来一些植物到牢狱里来陪绑。而离开土地之后的人类,不再拥有无尽的土地,只剩下了一小盆泥土的权力。于是,也就只能用这可怜的土,来豢养一星点的绿色。几年下来,这种看似热爱的结果,往往是以悲剧而告终。几多鲜艳的娇容落幕,一堆空空的花盆就是他们的坟茔。
这些纯属私人的事,花儿的来去和生死,顶多换来主人的几声叹息,不会惊动其他任何人。有谁会关心邻居家一盆花草的感受呢?
在私人领地外的钢筋水泥缝隙的公共空间里,也有一些非私人的努力来试图营造一些绿色,以试图让那牢房与那“庄园”“花苑”之类的名称稍微有点沾边。尽管这些绿色总的来说只能是越来越稀疏和羸弱,但是看起来,至少比日益密集的房,和不断长高的楼,要让人舒服些。
只是这些供人瞻仰的植物,正如离开了家乡土地漂泊在城市的农民,或许会赢得更多的眼光,和看似怜悯的关爱,却还是很难适应这片陌生的土地,以至于要经常为了这种努力的适应而伤心落泪了。
一阵刺耳的噪音过后,窗外曾经茂盛的“草”现在真的变“坪”了。而那变黄变枯的草叶,如一束被剪下的长发,还那样恋恋不舍的相守着。或许这片草是一群女孩吧,看着自己飘然的长发噶然坠落,任谁不伤心落泪呢。
路边灼热的阳光下,一群蒙着头巾的妇女正蹲着干的起劲。走近了看她们似乎正在拔些什么。这是一片刚种下的草坪,小草尖刚有一两个小芽儿,尚未覆盖住光秃的灰黄。倒是在小芽四周有一些大苗长的颇有兴致。被拔掉的正是这些大苗。她们隐秘的根须被摊晒在阳光下快速枯萎,她们茁壮的身躯也随着酷热而快速干瘪,临近了似乎能听到她们濒死的哀鸣。想来作为一枚草也不容易,谁让她们生不逢时,生不逢地,不会随大流而要鹤立鸡群呢?
几个月前的一条小河边,还残留着那个垂柳依依的阳春记忆。这个黄昏再来,这些柳树早已不知去向,代替她们的是一行整齐划一的杨树或法桐。她们是如此的一致:一样的身高,一样的腰径,一样的姿态,还有一致的病态。你看,她们每个都艰难的拄着双拐,腰上挂着正在输液的袋子,稍远还有几根铁丝横竖勾连着,以防她们因支撑不住的病体而倒下。她们没有树枝,没有树叶,甚至没有树皮,因为在本来是树皮的地方包缠着一圈圈的草绳。仰望几百颗木棍上仅有的一枚小小叶片,忽然感到有一滴液体掉落额头,仿佛是一枚从恐惧的眼睛里滴落的悲伤。
去年曾经亲密接触过的一片静谧花园,此刻已是机声隆隆的热闹工地。从地层深处挖出来的新土,堆积成光秃的小山,干瘪的没有一丝生命迹象。用双手翻开土山的一角,是几株月季。努力辨认,也许真是熟悉的旧相识。三根枝杈依然,绿色外皮依旧,其中一枝上还长着那颗曾经熟悉的花苞。只是用手摸去,绿色肌肤黏砸砸的,如尚未干透的木乃伊,而那个花苞如沉睡的少女,只能永远睡在一个无望的盛开的梦里了。在钢铁和履带面前,她们是如此的弱小,来不及躲开就被埋葬了。想象一下去年与她们弯腰亲吻的情景,不知道在她们的葬礼上,是否曾有个有情人为她们的早逝而哭泣?
回来后,读刘亮程的《对一对花儿微笑》。确切的知道,那些草,那些花,确实是有生命的。否则怎么就“一回头全开花了。好像谁说了一个笑话,把她们惹笑了”?刘亮程看的见:她们在微风中笑得前仰后合。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半掩芳唇。靠近我身边的两朵,一朵面朝我,张开薄薄的粉红花瓣,有吟吟笑声入耳;另一朵则扭头掩面,仍不能遮住笑颜。这情景是如此的活灵活现,实在是让人向往。
长在刘亮程身边的小草有幸了。主人懂得她们,能听见她们的笑,感知她们的喜,体会她们的艰难,理解一个卑小生命的尊严。长在我身边的花草树木是不幸的。我只看到了她们的悲伤,她们的哭泣,她们的苦难,还有她们背井离乡的痛楚。
但是,我不是刘亮程,我不敢相信我就懂了她们的心思。我真想也有那么一天,找一片空旷的山坡,也给自己挖一个坑,把自己栽进去,浇点水,直愣愣站上半天,让自己也长成一棵树,去辨认月的光明,草的青香,花的芬芳,和水的殷勤。而祈祷千万不要被挖到城里来,感觉头发被剪掉的痛楚,抚慰耳朵被割下的辛酸,伤心没有手臂的绝望,品尝作为一颗漂泊的植物的眼泪的苦涩。
于木鱼宅
2010-6-8
-全文完-
▷ 进入木伯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