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舅叫易善珊,已长眠地下十多年了。每当忆起,就勾起我心头的难言之痛。
舅舅是一位老党员、老队长、老劳模。他当了20多年的生产队长,一直在这个岗位上没动,可以说是中国当的时间最长的生产队长了。在他当队长期间,年年是乡里的先进,县里的劳模,队里的人不叫他的名字,都叫他“劳模”。他当了这么长时间的“芝麻小官”,当官的好处他一点没“捞”着,苦头却不知吃了好多好多。公社化时,他是大跃进的突击队长,为粮食跨“纲要”,白天带领社员在田间出大力,流大汗,脏活累活抢在前,晚上还要开会忆苦思甜,搞“政治夜校”;“学大寨”那年头,他带领队里社员开山凿石造梯田、修水利,冰天雪地不休息,为生产队新开梯田40多亩,新开毛渠2公里,修塘坝10 处,为农业大丰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到了20世纪80 年代,农业实行了家庭责任制,他卸下了生产队长的担子,可家里承包了8亩多责任田、一口鱼塘,养了三头肥猪,一年365天没一天闲着。他每年为国家贡献粮食上万斤,还卖了生猪、棉花、油料,是全乡货真价实的老劳模。
舅舅是一个真真切切的埋头苦干的老实农民,但也是一个令人痛心的悲剧人物,他的悲剧在于生育儿女太多,自己苦了一辈子,没享一天清福。他生了四子四女,他把8个儿女抚养成人,为他们的读书上学,结婚建房,耗尽了毕生的辛劳与心血。满崽还没结婚,他就撒手而去了,但他在死前已为他建了两间新屋,为他的结婚花去了3000多元。他一生拼辛勤与血汗挣了很多钱,自己却舍不得花一个子儿。热天,他总是踏着一双烂凉鞋,披着一件旧衬衣;冷天,他总是穿着一双旧布鞋,一件旧棉衣。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买东西总是拣最便宜的买;上街赶场,从来不坐车,也舍不得在饭店里吃一点东西,有时饿了就在路上喝井水,真叫人心颤。舅舅为儿女付出了太多太多,可悲的是他没有得到一个儿女的回报。他在六十岁就自己购置了棺材,还自己买了寿衣,甚至还买了烧纸、鞭炮、香烛放在棺材里,准备为自己办葬事之用。想起这些,真令人心寒。
更令人心酸的是,舅舅在临死的前一天,他还在挑着扁担上街买菜,因为他的满崽在广东打工还没回来。那天,刚好我也上街,在路上遇到了他。我问他买菜做什么,他说,满崽过年要回家结婚,他为满崽建了两间新屋,还没粉刷,买点菜准备请匠人来粉屋,我非常理解他对儿女的这份苦心,也很为他的身体担忧。因为他已经六十八岁了,还要挑担子走十多里路,能吃得消吗?他说挑担子走路搞惯了,不要紧的,他能胜任。我们一同上街,有说有笑。到了街上,他买完菜,我请他在粉馆里吃了一碗普通粉和几个包子,做外甥的我平时很少孝敬舅舅,也难得见面,偶一见面,请舅舅随便吃一碗粉,只是一点小意思。可是,他却对我非常满意,十分知足,因为他有那么多儿女,还没有一个儿女特意请他在粉馆吃一碗粉。回到家,他跟老伴讲了两三次,他说外甥知舅舅的心,他买菜刚好把钱用完了,如果不是外甥请他吃了一碗粉,他又要饿着肚子挑菜回家了。他平时经常是这样饿着肚子挑东西,他吃的苦,数也数不清啊。
买菜后的第二天清晨,他又打早起床了,这是农历的11月了,早晨打霜,气温很低,他却赤着脚套一双胶鞋,挑一担箢箕到菜土里去摘菜作喂猪煮潲用,他的第三个儿子和媳妇都到广东打工去了,家里却丢下两个儿女、一头大猪,要他和老伴照料。他蹲在田里几个小时,到八点多钟还没回来。天大亮了,太阳出来了,他的老伴到灶屋去烧火煮潲,可老头子的猪菜还没摘回来。忽然,他听到了菜田里一声惨叫:“快来人罗,我要倒了。”他老伴立即喊大儿子和大媳妇去田里看看,当他们赶到田里,舅舅已经昏倒在田里,不省人事了。他们把舅舅抬回家,让他静静到躺在床上,赶紧叫医生来看,医生一验血压,已经升高到280毫米水银柱,医生摇头叹气,给他打了一针就走了,这天上午10点多钟,舅舅默默地离开了人间。他走得太匆匆,他的儿女只有一个在身边,其他几个都在外面没回来。
舅舅死后,我每年的七月半,都要到他的坟上去烧纸进香。舅舅对我家太好了,我家种责任田的那几年,他曾经把自家的耕牛赶来,为我家耕田耙田,我给他工钱和租牛钱,他却不肯要,经再三送去,才勉强收下。我不知为什么,永远记得舅舅上街买菜的那一天的情景。舅舅勤劳、刻苦、坚吝,为人民鞠躬尽瘁,为儿女心力交瘁,不怕苦不怕累,一直奋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这种高大伟岸的形象永远浮现在我的心里。
舅舅,你苦够了,累够了,你应该彻底休息了。愿您在地下好好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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