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很快,一年一度清明节在潇潇雨声中来临,我决计关上店门,跟丈夫一块回老家上坟去。依往常,店门自舍不得关,开着总或多或少做些生意,又或省些上门的老主顾埋怨。这一次非亲自去不可,究其缘由,是前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逝去好些年的表妹琴儿依稀向我走来,她长发垂肩,衣服辨不出颜色,犹像她死前最爱的大圆领长裙,只是有些破烂不堪。她来到我的床前,低低诉说:“嫂嫂,四年过去了,你竟忘了我麽?想当年我们情同手足,无话不说,而今我落身千里之外……”一阵惊吓,我猛地睁开眼睛,原来是一场梦。“琴儿,琴儿……”我在心里喃喃念叨,眼泪早已蓄满眼眶。
此时窗外夜色正浓,月亮高挂天庭,冷冷地把惨白的光照临大地,强烈的汽车光时不时透过屋窗射进来,照在灰白的墙上。趁和刷刷的雨声,狂风夹着树叶在窗上乱舞,搅乱这一屋子的宁静。这夜,我再也无法入睡,我怎能忘记逝去的年青生命?每想起心口就会隐隐地痛。这一夜,琴儿二十四年短暂的悲情轨迹夹带着狂风暴雨,又一次排山倒海般向我涌来,压得我几乎不能呼吸……
那一年夏天,气候特别炎热,夜里更是无处纳凉,我与夫君相约去逛夜市,捎带买些日用品回来。夏天夜市热闹得很,人头拥挤,处处散发着一股汗臭味,好容易挤到一摊位前,我预备挑选几条毛巾,家里的毛巾着实有些旧了,儿子总嚷擦在脸上生疼。忽然,听到有人叫我,一回头,原来是小姑的女儿雅仙,她一直在城里做工。
“嫂嫂,夜里出来买东西啦,你知道吗?琴妹死了。”我的心像是有人在拼命往下拽,脑袋亦一片空白,拿着毛巾的手抖了一下,怔怔的,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你说啥?”
“大姨家的琴表妹死了。”雅仙重复了一遍。她的大姨就是我的大姑,她不可能跟我开这样的玩笑。
“这是为什么?怎么死的。”我抖抖地追问一句。
“说是生小孩死的。”
“胡扯!不可能,都什么年代了,还会出这种事?你别吓我。”
“是真的,舅舅,姨夫,大表姐,我爸爸等等亲属都雇车连夜赶去了……”下面的话我已不知她在说些什么,只知道自己已泪流满面,心针扎似的疼。
一周后,店里黄金周已过,我匆忙打理了一下店里的事,就踏上了回乡下的路程。乡下盛产水果,从路边抬头看去,成遍成遍的小山头上,樱桃、枇杷、杨梅、李子、桔子等等层出不穷,每逢水果上市,平整的水泥路上小轿车常常排列成龙,蔚为壮观。城里离乡下就几十里路,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到家了。几日不见,祖母的发白的更多了,皱纹爬满了整个脸庞。见到我来,呆呆的坐在太师椅里一动不动,也没有了往日的笑容,对面的叔伯婶婶走过来说:“老人家高兴盼你来,没事总跟我们念叨你,今儿老婶子还在为外孙女难过啊!换我们,谁不心疼,年纪青青,好好的,说没就没了。”说着说着眼圈亦红了 “琴儿这孩子苦命啊!在她九岁的时候,她娘丢下她们姐妹四个走了,吃了不少苦。我们是看着她长大的。好在外婆倒是挺疼她。琴妹也没白疼,自打外面赚了钱以后,每回来看望外婆,总变着法子孝顺。不是买衣服,就是买吃的,若是空手,就塞些钱给老人。其实一个姑娘家在外面打零工又赚得了多少钱?……”大婶婶快人快语,话闸子一打开,滔滔不绝……其实,这些个事我多少知道些,每逢回家,乡里乡亲早把这些话传进我耳朵里,哪个孙儿好,哪个外孙女孬,没事的时候老人们多爱议论。这会儿,祖母已准备好饭菜,过来招呼我,巴拉完两口饭,我跟祖母说,我到大姑父家去玩,下午回城里去,就不转来了。祖母说不住一晚再走?去看看大姑父也好,顺便给我带瓶酒去,姑父爱喝的,我忙应着。
姑父家离开不远,沿田埂走逛过去就二里地,太阳在头顶照着,毒辣辣的,没有一丝微风,空气像被火蒸烤着,热气不断的朝上涌,蝉儿没完没了的响,好像在叫“热啊!热啊!”,路边的野花开的正烂漫,只是没人欣赏。不多会,前方山脚下隐隐露出一排排屋舍,那就是姑父所在的村庄。这个村庄不大,就百十号人,现净剩下老的、小的及家庭妇女,那些个年轻的姑娘、壮劳力的汉子都外出打工去了,本来宁静的小村庄犹显得出奇的幽静,只三两个农妇在路上串门,有一个好像有些面熟,我对她笑了笑。姑父的家在村舍的中间,是那种农家平平常常的泥土屋,眨眼转到,大表妹娟早在门口笑迎:“嫂嫂,今天咋有空,这大热天,快进来,先喝杯水解解暑。”早挪了一把椅子,我就在桌边坐下,瞧着桌上堆着花花绿绿的东西,一边说:“你在忙什么?这些花儿、珠儿是啥用的?这么多?”
“拿来加工的,在家没事的时候,把这些花儿珠儿按要求串起来拿去交差,换些钱,补贴家用。”
“姑父呢?他不在家?”
“怕是出去搓麻将了,他哪空闲的下。”
“农田里现在没活?”
“夏天的农活干两头,要麽太阳露头前去,要麽太阳下山后去,这样身子抗得住。”
说话间,我瞧见桌边墙上挂着一镜框,框里有一幅全家福,照片上琴妹睁着大大的水灵灵的眼睛瞧着我们,白皙的圆脸蛋绽放着灿烂笑容,这是一个多么阳光的女孩。据说,俊俏的琴妹长的挺像她妈。再一次见到她,我的眼不由得湿润了,记忆的闸门再一次打开。我涩涩地把话题转到琴妹身上,道:“娟,你去过琴儿的夫家,琴妹究竟出了什麽事?怎就不能救了?”
半响,娟抹着泪水,咬住嘴唇说:“都怪我!都怪我!是我害了她。我不该放她走,不该让她走,如果她在我们这生产就不会出事的。”
“你怎么这么糊涂!”我在心里暗暗叹道。
我想起,上个月,琴挺着大肚子同丈夫从安徽那山坳里的夫家几经转车回到浙江老家,在城里我家住了一夜,夜里,咱们坐一处聊了许多话,说到今后的前途打算,我问她夫家经济来源靠什么?
她莞尔一笑说:“嫂嫂,靠的是山上毛竹。”
“那日子过的可好?”
“紧巴巴的,能好到哪里去?”这回她脸上没了笑容。接着说道:“让我永远居在那穷山坳里,我是呆不住的,他们那里有一种豆腐干很好吃,我想今后运到咱们浙江卖,不知可行不可行?”
“好呀!”我鼓励她,“只要你有决心,有毅力,没有做不到的事,慢慢来,等你生下孩子,以后有的是机会。咱们还年轻,你说是不是。”
琴妹又笑了。这孩子,天生就爱笑,祖母总笑嗔她是吃了笑药了。这回笑成了一朵灿烂的太阳花。
听了娟的话,我明白了,琴妹这次回来是想在娘家生产,她命本不该绝。
娟看我闷在那里好半天不说一句话。转而恨恨地说道:“在这刚住了十来天,琴的小叔大老远找了来,说是乡里生小孩要登记,催他俩回去……”
“琴夫妇俩,这一对小青年没有积蓄,刚结婚就生小孩,一应开销都是其父母承担。婆婆开口说城里生小孩开销大,他们那没这么多讲究,发话过来叫她回家去生。”
“琴妹偏又是一个听话,懂事的孩子,把她的丈夫拉到一边,悄悄说‘大姐虽说招了亲留在家里,姐夫出外打工,家里上有父亲,下有孩子,也够劳累的,再贴上咱们两张口,还真够她受的,再说咱母亲既传话来,况且我的身体又那么健康,生孩子不会有什么问题,这样倒省下一笔钱。小叔大老远的来叫,日后恐登记真过不了关,还是回去算了。’她的丈夫生就一张孩子脸,不会料理事情,遇事都听他母亲的,琴妹既这么说,他岂有不答应的。这一走,可就此要了琴儿的命。”说到这,娟禁不住泪流满面,我低下头边擦眼泪边想,琴妹啊!没想到,你我城里一别,再见不能,可恨一座奈何桥从此将你我生生阻隔在阴阳两界。 这到底是为什麽啊?
娟像是看出我的心思,接下道:“嫂嫂,你不知道,他们那鬼地方,你们城里人怕是不相信,就是我们山里人天天跟山打交道,枕着山睡觉也想不到,到了那,你才真正知道那才叫山呢。分明是过去土匪,寻到这又陡又峭没人上得了的安全之地占山为王。满山杂草,夹杂着成片的毛竹,别的也就再也看不到啥,一条螺旋路弯弯绕上去,换作拖拉机得开足足半个小时才到。走出家门,你往屋门口一站,妈呀!吓你一跳,你猜怎么着,你的脚竟踩着前家人的屋顶。就这么个鬼地方。换作我是一刻都呆不住……”
“难怪琴妹不想在那生,她是如何出事的?”
“好像是什么妊娠高血压综合征?
“如果孕前检查,那就好了。”话一唐突出嘴,我就有点懊悔。
“可不是嘛!你想想,住在那穷山坳里,想要孕前检查那还不是天方夜谭啊?”
“为什么不早点下山住院”我提出疑问?
“据琴的娃娃脸丈夫说,发现琴不对的时候,琴已痛的床上翻滚,辗转叫上三轮车再辗转下山,到镇上医院,医院医生已手忙脚乱无计可施,叫赶紧上百里路外的县医院,可怜母子俩等不到县医院,最终死在了颠簸的石子路上……你说……这……”娟已泣不成声。我已听得泪流满面。
娟过了好一会,才说道:“我们连夜赶了去,看到她已是出事第三天了,大热天里,琴儿全身浮肿,肚子挺的出奇的大,真是惨不忍睹。”
“那天,堂下人多拥挤不下,乡里乡亲都来看她,抹着眼泪诉说着她的好处。你不知道,琴儿这孩子就是善良,每回一趟老家,总把我们嫌弃不穿的旧衣服收集起来装进一个大袋,说是拿回去给亲戚邻里穿……。堂前人多的晃来晃去,总不见琴儿的婆婆。叫过琴的丈夫一问。哼!你猜在哪?躺在床上不见人说是病了,贤惠的美媳妇带着她的孙子就这么走了,如此贤惠的人儿再到哪里找去?
“后来,把她安置在哪?我是说她的‘新家’?”
“处在离家半里高高的山岗上,幽僻得很,路边野竹稀稀落落,竹上且有点点红斑痕。这地方,据说是风水先生定的,日看太阳早起夕落,门前视线倒开阔的很,遥对着家乡,真不知巧合还是使然。”
……
我知道,那上面有点点斑痕的竹又叫湘妃竹,这源于一凄婉的传说故事,说是舜死后,他的两个妃子彻夜悲哭洒下的斑斑血泪溅在竹子上幻化而成。
如今,过去数年,竹林绿了一茬又一茬。琴儿年轻的丈夫恐是又成家了吧!年年清明可否想起长眠于黄土的琴儿永远温柔的脸?恐怕在凄风冷雨中,只有潇潇斑竹默默的陪伴她吧!
琴儿啊!我在你热爱的外婆坟前给你烧一堆纸钱,千里之外的你收的到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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