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野鹿滩cabelo

发表于-2010年06月06日 早上9:16评论-2条

人生有许多美好的回忆,1966年下半年,我在野鹿滩的一段生活至今仍留下酸甜的回忆。

野鹿滩,地处湖南的常宁、桂阳、耒阳三县交界的山区,这里峰峦叠翠,山深林密,白云缠树,清风恋山。夜半幽静之时,雄鸡叫三县,犬吠惊山远。两山对恃之间,奔流着一条九曲十八湾的小河,叫舂陵河。河中怪石嶙峋,岩滩处处,急流飞瀑,一泻千里,因行船艰难,艄公管这一段河流叫“十八难”。我们那时住在这“十八难”的“第五难”的河边工棚里,河对岸是一块难得看到的山脚下的小小平地,那里茂林修竹,野花幽香,在竹林柴榛的掩映之中有一座座茅舍和一块块耕地,在未有人烟之前,这里曾是野鹿出没之处,故名曰“野鹿滩”。

1966年,那是一个非常的岁月。那年8月,全国上下爆发了翻江倒海的文化大革命。我的父亲当年是一个小学的教导主任,是一个名不见经卷的小小芝麻官,也被造反派打成了所谓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鬼”,因为父亲是“牛鬼蛇神”,我是一个高中二年级的学生,也被同班的红卫兵同学打成了所谓的“三家村的无名小卒”,受到了大字报的围攻。我一气之下,愤然离开了学校,回到了我的老家农村。在1966年的11月29日,我受家乡生产队的派遣,与一些青壮年农民一起奔赴欧阳海灌区工地。来到这距大坝不远的三县交界之处,开挖灌区的第一期主干渠渠道。我们背负行囊,徒步爬涉300多里,进入这荒僻幽深之境,我的一颗带创伤的心灵在这美丽的大自然环境的洗礼下,已经宠辱皆忘,名利淡远。啊,神秘而美丽的大自然, 我向你报到来了。

在我去灌区前,祖母曾为我缝缝补补了几天几夜,一针针,一线线,缝进了祖母的凄苦之情和对孙儿的眷恋。我们在风景如画的野鹿滩放下背包,住在河岸潮湿阴暗的杉木工棚里。这工棚内用竹木钉了上下两层的通铺,床上摊了薄薄的稻草。这长长的通铺在工棚内两边一字儿排开,中间只留两尺宽的过道,作为白天过路、晚上放鞋的地方。因为在这里是卖苦力,我们的口粮每天有两斤米,菜金是每天五角,肚子还能吃饱。菜每顿都是两条小小的干咸鱼或者是几块盐炒的空豆腐。扎根后的第一仗,就是上山砍柴,在高山密林中杀出一条宽宽的路来。因为我们要在这密林中开挖渠道,砍柴是为了扫除障碍。我当年19岁,初出校门,新进茅庐,第一次上山砍柴,手上就磨起了几个血泡,鞋底也被砍剩下的尖尖的柴兜戳穿了一个洞,脚板也被划破了,我的胳膊被荆棘划出了道道血印。与我在一起砍柴的民工王颂明,见我不会用柴刀,又搞得如此狼狈,顿觉十分可怜。那时工地的领导规定,民工每人至少要砍一担柴下山,才能记工,否则连饭也吃不上,那时食堂煮饭炒菜都是烧柴的。王颂明是一个50多岁的老农,他与我父亲很熟,因此也很亲近我。他怕我完不成砍柴的任务,在砍完自己的一担后,马上又为我砍了一大捆,他教会我怎样使用砍刀,又告诉我如何捆柴。他为我在山里寻了几根捆柴的榛条,手把手地教我捆柴的动作,还为我找了一根刀把粗的小杂木,将它砍下来,削光了上面的枝枝丫丫,又将两头削得尖尖的,把两头尖嘴分别插进两捆柴里,中间还剩下两尺来长的圆棒,这就是担柴的扁担,山里人叫做“禾枪”。我那天砍柴真的什么都不懂,在老王的耐心指导和帮助下,我才勉强凑足了一担柴,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学会砍柴啊。王颂明可帮了我的大忙了,我在挑着一担柴下山的时候,因为山路又滑又陡又是荆棘缠身,我摔了几跤,衣被撕破,鞋被戳穿,脚趾流出了血,王颂明走在我的后面,一次次将自己的担子放下来,又将我小心地扶起来。后来他见我的鞋被戳破不能穿了,他非常心疼,将自己脚上的草鞋脱下来给我穿,他自己就赤着一双脚,在荆棘丛生的山路上小心冀冀地走。等到了山下的工棚里,我才发现王颂明的一双脚都被荆棘划得血肉模糊了,流出的血都已经结了痂。我非常心疼,不知怎么感谢他为好,茫然不知所措了。而王颂明见了我那付悻悻的样子,却表现得满不在乎,一个多好的民工啊。那天夜里,他与同铺的另一个民工悄悄地说:“小罗真是造孽啊,他父亲是我的老师,人挺老实,是一个浸在冷水里也怕烫的人,这样的人却被打成了什么“黑鬼”,连教籍也被开除了。他也是高中生,一肚子墨水啦,却到这里来卖苦力,今天砍柴要不是我帮他,他怕饭也莫得吃,真是可怜。现在这年头,读书有什么用呢?唉……”他与那个民工的谈话我听到了,我也真的为自己担心了:我是一个无用书生啊,我能在这种高强度体力劳动的工地干什么呢?我怎么活下去呢?

在那个山高林密、天高皇帝远的灌区工地,幸好与我在一起干活的民工在暗暗地帮助我,关心我,让我度过了许多难关。我干不了的活他们帮我干,我完不成的任务他们帮我完成,在一起干活的时候,他们总是要我干轻活。在两个人抬石头的时候,另一个大力士总是争着与我抬,他走后,我走前,在刚刚抬起的那一刹那,他就悄悄地把吊石头的铁丝往后挪了一大截,怪不得我抬着总是觉得很轻松。在挑土方的时候,他们也愿意与我做一组,他们总是要我用锄头把泥巴上到土箕里,由他们来担。如果领导来了非要我担不可的时候,他们就会把土箕的泥巴只上进一半,我担起来也就不重了。在工地,民工们却不管那个年头的“红”与“黑”,他们心中有自己的“好人”和“坏人”的标准。他们认为的好人也不管那个年头在政治上戴着什么“帽子”,还是在心里敬佩着。那个年头他们有一句口头禅:“我怕什么?我是一个农民,我还怕撤掉我的锄头把吗?”他们总常常说我的父亲是一个爱学生、对工作负责的好老师,也大胆地与我亲近,与我谈心。我从心灵上感受到了真正的“人性”。为了回报民工叔伯对我的关心,我总想为他们做点什么,不久这种回报的机会终于来了。

在民工来到工地半个多月以后,他们普遍泛起了一股思乡之情,他们有的想老婆,有的想孩子,有的想爹娘。在文革初期的那个时代,不但没有手机,连电话也找不到,在远隔几百里的交通闭塞的山冲,寄一封信都要跑到离工地20多里的小市场的邮电所去。幸好那时灌区的指挥部设在那个叫白沙的小镇,我们这个民工营300多人的米菜油都要到白沙去买,每天都要派好几个人到那里去挑米,这些挑米的人就成了民工的捎信人。在这300多个民工中,真正的高中生只有我一人,大部分民工都不识字,于是写信就成了难事。当很多民工得知我是一个刚从学校出来的高中生时,非常高兴,都找我帮他们写家信,只有在这时,我的那一点文化“资本”在工地就成了“抢手货”。于是在每个散工之后的夜晚,我吃了饭,就被民工约好了,赤着脚跳串于工棚内的稻草铺之间,掏出自己从家里带去的纸和笔,用膝盖当桌子,用民工的手电筒当灯光(当地当时根本就没有电灯),按照民工的口述或意思,给他们的亲人写信,我善于抓住他们心里头最要紧的话,用最简单通俗的语言,写出一两百字的短短的书信,写完后还得给他们写信封,有时他们没有信封,我就把从家里带去的信封给他们用。这样,我每个晚上都要写几封信,最多要写十多封信。在那个工棚内,有100多个民工都找我写过信,从此我成了那些民工的“信人”。民工在工地上处处都护着我,我感到了一种被呵护的温暖。后来过了许多年,我想起当年在欧阳海灌区第一期工程与民工们的相处,就感到一种幸福,知识分子与工农群众融合在一起,真有一种互补互利的乐趣啊!

我们住在舂陵河河边的工棚里,工棚的河对岸是真正的野鹿滩。我们在这个深山荒野之处,周围几公里也找不到一个商店,只有河对岸有一个可买到盐、香烟、火柴的小店。这里的民工大部分都抽烟,因此他们就要经常去这个小店。去小店要过河,河上没有桥,也没有船,只有一只小小的竹筏。这竹筏还是民工自己扎的,不过渡就用一根长长的绳子栓在河边的一棵树上。河里水流湍急,河底又是怪石嶙峋,要撑竹筏到对岸,虽然只相隔两百多米,但要半个小时才能到达。下雨天,工地开不了工,民工就三五成群地结伴撑筏去河对岸买烟。有一次,民工王颂明与曾传宾拉我到河对岸去玩,我随他们也过了一把撑竹筏的瘾。我用竹篙一篙一篙地点着顽石,绕过浅滩,先往上游撑一段距离,再将竹筏横渡,因为水流急,对竹筏有一股强大的往下冲击的力量,我一个人的力量无法与水的下冲力抗衡,我急得额上青筋直暴,急速的流水将竹筏冲到了下游500米的地方。这时水流平稳了,我才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老王与老曾替我捏了一把汗。老曾立即抢过我手中的竹篙,他重新把竹筏往上游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把竹筏撑到了目的地,我们上了岸,栓好了竹筏,这两百多米的河上距离我们走了一个多小时,真不容易啊!

我们在野鹿滩的商店买了烟与火柴,这店主人也姓王,老王以同宗家族的名义,与他拉起了家常,店主人很热情,与我们有说有笑。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他要留老王与我们一起喝酒。我们感到好突然,一个陌生人怎么会留我们喝酒呢?也许他是找老王帮忙吧,我们是沾了他的光了。店主人老王带我们到厨房,这是一间很小的被柴烟熏得黑不溜秋的黑屋,屋的上方全是结了网的灰垢,用三只土砖架成的一个小灶上,挂着一条从黑屋房梁上垂下来的铁链,铁链末端挂这一个铁勾子,铁勾子挂着一只铁鼎锅,铁鼎锅下的小灶,柴火在对客人发出丝丝的欢笑,锅里头是在煮什么呢?一阵子我们闻到了一股馨人的野味香,叫我们直吞口水。主人对我们说,是一只闯进门来的野兔子,被他逮着了,他剥了皮,开了膛,把它用鼎锅炖着吃,这里,真是野兔闯进饭碗里哇!我们不想打扰主人,但主人非要留我们吃野兔肉不可,盛情难却,我们也只有留下来与主人共尝野味了。我们四个人就在小灶边用矮凳围坐,一边烤火一边尝鲜,主人给我们每人倒了一碗自家酿的红茹酒,叫我们用长长的竹筷在鼎锅里夹野兔肉吃,这像一次野炊,又像一次篝火晚会。主人与我们有说有笑,无所不谈。谈了一阵子,主人好象有什么心事,老王很豪爽地对他说,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我们会想办法尽量满足你。主人说,他只有两个小小的要求,一是希望对岸的民工食堂能买他的盐和佐料,二是他想用食堂的泔水来养猪,他每天可以自己去倒。这两个要求是多么简单而又容易办到啊,他为什么觉得那么为难,还要攀老王这个同宗,还要请我们吃野味呢?原来他是一个苗族人,他住在这个野鹿滩有好长时间了,因为山深林密,交通不便,他平时接触的外人很少,要买卖东西要跑到离家20多里的圩场去,现在对岸忽然来了几百个修灌区的民工,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商机”啊。一个少数民族的农民,在文革初期就有了这种商品意识,真是难得啊。我们四人围坐在火炉边,一边尝鲜,一边谈笑,屋内弥漫着温馨融洽的气氛。我忽来了诗兴,吟成了几句小诗:

围火尝鲜野,品酒肠内热。情比酒更浓,话比山更野。舂陵水难返,人意流山间。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又在前面六句诗的后面添了两句:修渠忆当年,梦回野鹿滩。

啊,荒凉、闭塞、神秘的野鹿滩,你现在怎样了呢?我心中的“野鹿”奔向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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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夜雨不朦胧点评:

真实的年代,真实的人生,朋友真实的文字把我的思索带入了那个难忘的年代,欣赏并问好朋友!

文章评论共[2]个
夜雨不朦胧-评论

祝朋友周末愉快!at:2010年06月06日 上午10:58

cabelo-回复我是在文革中下放的知识青年,在过去的岁月里,记忆里留下很多美好又沉痛的东西,这些东西时时在纠缠着我,我不由自主地随手记录了下来.我觉得这些东西虽然离现在觉得遥远和生疏了.但是它的魅力却永远胜过那些为文造情的娇柔脆弱的文字.我终于明白文学与垃圾文字的区别了.谢谢你的点评!问好 ! at:2010年06月06日 中午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