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归是有感情的

通过向导师的再三请求，我终于从儿科抽身了出来，可以自主自由地选择实习科室了。本以为会如释重负般长出一口气，出落得一身轻松。却不曾想早晨查完最后一次房转身离开时，自己竟然不曾感受到丝毫的快乐。我甚至都开始后悔自己当初的决断了。

一直以来，对于附院儿科，我始终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介过客——单纯的来去随缘的过客而已。而我与之发生的亦不过是一种单纯的义务上的关系：科室利用我们这些免费的劳动力来完成重复单调却纷繁芜杂的临床工作，而我们则需要科室的最终认定来换取自己的硕士文凭，如此的冰冷和简单。我从来就没曾想过：自己与科室之间，或者说与科室里的老师同事之间要发生任何的牵扯和纠葛。

不再是朝气勃发思想天真的轻狂少年了，经历过一次社会的深刻洗礼之后，相较这些双脚尚未踏出校园的应届同学们而言我显然清醒了许多。不再幻想要凭借自己专业上的能力和处事上的伏低伏小去打动医院高层，从此在附院扎根度过自己的一生。生活的艰难和丰富的阅历磨砺出了我的韧性和自信。所以即便这些年来硕士毕业生的就业形势如何的不容乐观，但我始终坚信凭借自己的综合修为，要想找到一个真正适合自己的小舞台应该也非难事。而且我的就业目标很简单：不求栖上枝繁叶茂的挺拔高枝规避风雨，只愿在低矮的枝头独立操持傲对霜雪。一直以来我都是这样的自以为是，总以为自己掌握着克难攻坚的某种力量。

这种“无欲则刚”的心态最终形成了我不卑不亢理直气壮的处事风格。所以即便面对着的是庶几掌握着我研究学业的导师，我也能够一样的镇定和从容。其实也深知：这种在外人看来有些近于恃才傲物的处事方式显然是不好的，说不准就成为自己前行的最大绊脚石，但我心知肚明却愣是不愿意伏低改正。我总是想：如果真要改过来了，那么我就不复是自己了，我就变成了大家，不再有棱角特质，也不再有满腔的正气和斗志。而这种状态正是自己一直所厌弃的。

离开科室前照例要与接手的医生做个交接，这毕竟是关乎健康乃至生命的事情，从医多年的我深知其中的利害关系。而此次与我交接的乃是一个新进的医生，且有过两年的单独行医经历，按理医学水平应该不俗，而且相较我的“身在曹营心在汉”，她的责任心无疑高出很多，于科室而言可谓是件大好事。带教老师也应该更加放心且欢喜。可是当我一直陪着老师查完房，又忙乎完手中的所有工作……直至导师催促快点随他上门诊，才嚅嚅嗫嗫向主任和带教的老师提出要走，以为这样不留丝毫问题可谓仁至义尽老师就不会说什么。不料话音方落就遭到了华主任厉声的呵斥：你这样就走啊，你搞好交接没有啊，你做好带教没有啊……

我一下子很是有些感动。华主任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好师长，不仅专业水平高超，而且心直口快诲人不倦。一直以来，她总喜欢批评我而且不择场合不留颜面，但我从来不觉委屈不曾埋怨过，我是个唯是不唯上的人，而她却是个苦口婆心的长者，我知道她的严厉和批评目的其实只有一个——想我提高催我奋进。或者说，她只是觉得我还算一个可造之材，所以才会高标准严要求及时点拨时刻提醒。可惜我总是以一个过客的角度投入科室的工作，从来没有想过要全情投入使出浑身解数，甚至于临床对于一些自己觉得颇有见地的见解也从不肯随意透露，一来怕引起老师们的不快，二来也有那么点敝帚自珍的意思。

而华主任瞬息爆发出来的不快，甚至颠倒了师生关系的言论（我终归只是个实习生，而新进的医生按理是我的老师才是），却让我油然愧疚起来。不难看出，华主任她们其实不啻是把我当做科室主人的，所以在我决定离开的时候还叮嘱我下午回科室守病人——一个高热持续不退的川崎病小孩今天要冲丙球，耗时会很长，唯恐期间有反应所以要时刻守着。如果不是把我当正规的医生看，她决然不会把这种潜伏着很大风险的任务交给我。几乎没做多大考虑，我就答应了。

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一直以一个半老男人自居自认为已心如止水的自己，其实也是有着丰富的感情的。我就是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权力和高压面前从不低头，美色和诱惑面前也能泰然处之，唯独在那些真挚的感情面前很快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所以这些年来，我与其说是为生活而工作，还不如说是被感情牵着鼻子在工作。就如读研前那段：开始职位不高却殚智竭虑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后来有了地位却反而时刻想逃离。究其原因就是因为感情因素在作祟，开始时是我的授业师傅当院长，他情真意切悉心栽培我；而后来的院长虽然也待我不薄，却是冲着我的能力和文采……

下午的时候，我就重新返回了儿科。不仅是为了履行自己的承诺，也因为那些毕竟与我朝夕相处3月余的同事。她们大多都是年轻的女性，平素待我都很友善……而重新回到病房，孩子和家长们的热情和尊敬更是让我有了一种岁月轮回的错觉。彷佛岁月突然回溯，我还是当年那个医病救人挥洒自如的主治医生……

巡视完病房，我就主动地要求去药房办理退药事宜。退药是件颇为麻烦的事情，先要去四楼住院药房领退药单，继而拿着处方去外面遥远的医务处盖章，最后回到四楼药房退药……要在平时，自以为是的我断然是不愿意去做这样的事情的。可是这次，我却主动请缨去做这些，主要是想趁着这最后的一个下午尽可能地多做一些事情尽可能地陪那些已经熟络得如姐妹的同事们多呆一会儿……这样，我的心情就能变得踏实一些。

本以为看透了生命的谢华荣枯，看穿了人世的冷暖芜杂，自己就真的变得淡定从容洒脱不羁了，就能百毒不侵处变不惊了，却原来真正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却原来自己仍然是活在滚滚红尘里，活在庞杂无章的感情中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