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国英雄榜》
楔子
天下第一条好汉李元霸其实徒有虚名。
李元霸不过是大漠草腰门下仅得遘手真传的一 个门徒。传说天下得此真传者只有三 人:阴若阳、曹琼、李元霸。隋朝时,这三 人被尊为天下三 虎手;到了大业年间,天下武林皆知前二 者已死,只剩李元霸了。
可就是这三 人都在世,在大漠草腰门中也仅是个只得皮毛者而已。比遘手要厉害得多的是遁手。遘手门徒使双锤,搏击时长啸一 声,内力下沉至涌泉穴,主动扑招,连环攻击,一 气呵成,酣畅淋漓;遁手门徒则不同,他们使双 锁,临战屏息不吐,内力上调至老宫穴,以逸待劳,一 招致敌于死地。据说得此真传者有安修仁、玉洇和张七 妹。
惟独大漠草腰门掌门人天狼大云手兼得遘手和遁手,一 招一 势,匪夷所思。他在隋末隐于漫漫腾格里沙漠之中,就连一 般门徒都没见上几面,更何况其他人了。但到了大业年间,这些武林高手们都不知所终。
天狼大云手在生前晓得李元霸是个嗜杀成性的人,怕他日后屠戮生灵,因此,没有向他传授缩锤秘笈。原来,大漠草腰门中,愈是武功盖世者,愈使用不足二 十斤重的锤或锁;次一 等的反而使重锤或重锁。李元霸使的是千斤巨锤,可见他在这个门派中的位置如何了。但碍于他 和李渊的神交,他还是将本门派的遘手四 十八 势精心传授于李元霸了。
以上是些闲话。
一 个成名的武林门派的气数是没有定数的。照江湖行话说,活到最后的,才是本门派真正的、最无威胁的掌门人。可用这话来概括武林故事,又是多么的幼稚啊!
到了大业末年李元霸力夺天下第一条好汉的那一 天,天下武林中的许多高手无意之间看出了一 些破绽,他们嗅到了沉寂多年的大漠草腰门高手们身上鲜草汁的味道。
他们哀叹道:天下武林高手是能够说死就死,说活就活的。在该出来的时候,他们就活了;在不需要他们出来整顿武林的时候,他们消失得比死了还寂静。大漠草腰门的英雄们纷纷露面的消息刚一 传开,成名了的天下武林高手们额头直冒冷汗。
据第一个目击者说, 大业十五 年,李元霸比武夺得天下第一条好汉杀奔出西京长安城时,迎头碰上了一 个肩挎一 圈草腰的小老头儿。只听那李元霸失声高呼:“师父救我”!小老头儿笑咪眯地点点头,在他后背上撸了一 把,说声:“走吧。”大批追兵赶到了,小老头儿发出一 声古怪的笑:“嘿”!将一 根草腰儿从肩上拿下来,轻轻一 扔,只见最前面一 堆骑士的马腿给没了。后面的又冲过来,离身不到两丈,小老头儿又把一 根草腰儿一 扔,一 堆骑士的马腿又给没了。可毕竟马冲得快啊,小老头儿还是叫疯狂的马队给冲倒在地,雨点般的马蹄从他身上踏了过去。
马队中间发出一 声连一 声的凄厉的叫喊。
待马队冲出老远,却见遍地都是血肉模糊的断手和断足,那些断手上无一 例外地没握着兵器。小老头儿懒懒地站起来,瞅中一 件鎏金镗,拿了起来,自言自语地说:“好彩头。这家伙值点钱,够徒儿们一 年的吃喝了。只是我不能拿它,恐坏了门规,让天下耻笑。”。
马队中有人眼尖,惊恐地喊叫:“天狼大云手来了”!
“天狼大云手来了”!
追兵一 哄而散。
李元霸一 口气跑出三 十里,身后一 个家将拉住他,半张了嘴,指着他的后背哆嗦着说:“小少爷,你、你后背上写……
李元霸一 惊,解下铁甲,一 看,上面有四 个字:“吾非汝师”。这四 字笔画深陷甲片之中,最后一 字笔笔穿透甲叶。李元霸知道,那是小老头儿在他后背上一 撸的瞬间写下的。然而,他本人却浑然不觉。李元霸又惊又羞,额前沁出了汗粒儿。
李元霸背字而逃的事很快传遍了天下武林。
天下武林才知道,大漠草腰门真的没有绝踪,大漠草腰门下的英雄们要在这个乱世上出来活动了。
第一章 大漠草腰门
1
秋日的腾格里沙漠,在四 季里最耐看。无边的沙丘,仿佛是滚滚涌动的黄金。
沙漠边缘生长着茂密的芨芨草、梭梭树和一 些遮人视野的矮野柳。芨芨草恋沙:有沙的地方就有芨芨草;沙头伸到哪里,哪里就是撵得蛮紧的芨芨草。这里是芨芨草的天堂。
一 位穿皂色葛布短褐的老头,个头又矮又瘦。看不出他的天灵盖长哪儿,因为他又尖有长的双耳超过了头顶;两道又粗又白的眉毛几乎占据了整个额头,眉下一 寸的地方才长着一 双粗糙地裹掖在皮肤皱折里的圆圆的小眼睛。跟小眼睛相配的是小鼻梁、小嘴巴。他天生没有胡须,这在标榜以须为美的隋唐时代,无疑是一 个天大的缺陷——他只好用炭灰描出个假髭,权作遮羞。这样一 个老头,这样一 副古怪的相貌,在晨露中的芨芨草滩上,格外醒目。
老头是来收获熟透了的芨芨草的。
在日出之前,他已经收获了几大捆,七 零八 乱地堆放着。
忽然,老头的长耳机警地摇了两下。他拔芨芨草的手迟疑了一 下,慢悠悠地开口说:“帮工的吗?来了几个?”
“哗啦啦”一 声响,矮野柳梢上飞窜出十来个穿锦衣的大汉来。都使丈二长的镏金镗,四面围定了老头。
老头一 下一 下地拔芨芨草,头都不回一 下,说:“不对吧,还有三 个咧。”
话未落,沙丘中卷过一 阵黄风,风定处,并排显出三 个人来。其中一 个远远地喊:“好耳力”!
老头叹息说:“聋啦。人老一 年,入土一 寸啊。你们帮工吧,我晌午管你们吆食”。
一 个大汉“哈哈”一 笑,高声道:“借问您老,您可是天狼大云手老前辈?”
老头不言语,一 口气又拔了一 阵芨芨草,拿起一 束,在鞋帮儿上一 磕。这单儿里,他有气无力地说:“是又怎样?不是又能怎样?”
这伙人围拢了过来。一 个说:“呵呵,我认得您哪!您就是天狼大云手。”
老头这才回过头来,打量了他们一 眼,挤挤小而圆的眼睛,顽皮地咧咧嘴,“咋?你们要打架?”
“不瞒您老,我等奉宇文成都大将军令,从 长安赶来,专门借您老脑袋一 用。”
老头一边捆芨芨草,一边打着哈欠,“就你们几个呀?不借。”
一 个道士打扮的人站了出来,“您真是老糊涂了。睁开鸟眼看看,这位清瘦者,武林人称击轸子;我嘛,便是造柳大星;这位女子,乃是天下闻名的宿女后。我等燕云二 十八 宿,乃当朝宇文成都大将军恩师。可叹我等疏于教习,才使我徒儿小败在您老高足李元霸的手里,屈居天下第二 条好汉。今日前来造访,一 则一 比我燕云二 十八 宿与大漠草腰门的高下;二 则嘛,为朝廷除逆,铲除叛逆余孽,替当今圣上和宇文大 将军解忧。故请您老方便则个,自解项 上物与我等才是”。
老头慢悠悠地拔芨芨草,似乎没用心听这人的话。
这伙人中的宿女后沉不住气了,她啐了一 口,从后背“哗”地拔出断虹剑来,高叫:“老贼,你死期到了。操器具吧。”老头“嘿”地发出一 声古怪的笑,“你个女娃娃家也寻打架啊。你们一 伙都来吧。”
“来就来!”造柳大星和击轸子齐叫一 声,跳了过来。
老头儿弯腰从地上拣起一 根芨芨草来,慢慢掐去根端和穗头;他背对着这伙人站直了身子,将那芨芨草一 横,说:“出招吧!”
这三 人将身一 并,六 掌齐发出罡力。这六 掌之力如何了得?只见腾格里沙漠中突然刮起沙尘暴来,黑暗中,六 道紫色的光束直取老头脏腹间六脉。罡风过处,前边一 排矮野柳像被一 把无形的巨镰刈过,从树根处齐齐断掉并让狂风吹得无影无踪。
这一 阵沙尘暴过后,前方空空荡荡的,哪里还有小老头的踪迹?造柳大星说:“敢情这老花子让我们的掌力给震得粉身碎骨了吧”。一 语未了,猛听得半空里一 声笑,三 人急忙拿眼去瞅,击轸子和造柳大星齐声惊叫起来:“师妹小心!”
只见宿女后的碧玉骚头上虚晃晃地挂着一 个人。正是那老头。老头手中的芨芨草斜撬在宿女后碧玉骚头的柄端。他轻若风,体若烟,正专心地数着宿女后肩上断虹宝剑剑柄上的红流苏呢。他若不吱声,这伙人还不知道他身在何处哩。
宿女后惊叫一 声,猛可里使了一 招“麻姑卸妆”,头朝下,躯体飞旋出去;击轸子瞅得真切,把裁云剑放出手去,“嚯”地一 道寒光划过。宿女后眼一闭,一 头撞向裁云剑。只听“嚓”一 声响,半空里净是乱飞的发丝,碧玉骚头被削成几块。
老头““哎呀”一 叫,从半空中跌落下来。他手中拿的芨芨草被剑锋削去了一 半;他的额头上出现了一 道细细的血线。老头没料到宿女后会使出这招自毁的险招。他望着宿女后光秃秃的头顶,笑了起来,“你个女娃娃家,你要当和尚,个家剔头就得儿了,干嘛把我老汉也搭上做伴咧。”
这三人手一 拉,往后跳出十来丈。
老头喊:“哎,等会啊。我做回好人,给女娃娃家受个戒吧”。说话间,老头已飞窜出去,截在了这三个人的前头。三 人急忙躲闪。
待老头落地时,这伙人才发现,他的手中捏的芨芨草竟然冒着烟。他把冒烟的芨芨草吹一 口,火星儿一 闪一 闪的。老头向一 旁惊呆了的三 人笑眯眯地说:“大家帮忙看看,女娃娃头上的九 个香点儿齐整不齐整啊?”他们这才知道,老头已在瞬间,在宿女后的头顶上给点出了九 个烧痕。
老头喊:“怎样?要不要修补一 下。”
宿女后大怒,带着哭腔骂了起来:“杀千刀的穷叫花子,欺负女人算什么好汉!”
老头又蹲下身子一 下一 下地拔起芨芨草来。他说:“你们不愿帮工的话,就赶快走人。我不和你们吵,你们这点功夫,也打不过我。”
宿女后站在远远的地方,一 声连一 声地叫骂。
忽然,空中“啾”地一 声,飞过来一只小雕,雕足上悬着一 个白衣女子。小雕在这伙人头顶上旋了一 圈。那白衣女子叱叫:“妖女,你再骂师父一 句,我打掉你的牙!”
宿女后听了,把手在腰里一 叉,怒道:“嚯,来了个小b*子呀,给你这老臭男人添言的呀?”
白衣女子被激怒了,她一 个翻滚,直扑宿女后。击轸子和造柳大星并身而出,冲空来敌白衣女子。只见空中一 片白雾,看不到人。一 会儿,空中跌下一 颗人头来。拔芨芨草的老头失声惊叫:“不要杀人!”但他的话迟了,空中又跌下一 颗人头。
半空中白雾顿消。小雕“啾”一 声叫,一 掠而来。宿女后抬头看,只见那白衣女子又悬挂在了雕足上了。宿女后脸吓得像张黄纸,一 招“白鹭冲天”,飞得无踪无影。
老头气急败坏地扔下芨芨草,张口就骂:“杀!杀!就知道杀!你个嫁不出去的坏山药。”
白衣女子丢开雕足,飘飘荡荡从半空中落了下来。她气咻咻地嚷:“嫁!?你整天价咒我嫁不出去。好,我明天就去出家当尼姑。我走了,看谁还给你送饭吃?”
老头没好气地嘟囔:“那我饿死呀。我都活得腻烦了,这老天爷就是不收我的命。”
白衣女子气得面孔煞白,她掏出一 把红纠纠的山楂,扔了一 地,一边踩,一边恨恨地说:”“可恶的早饭!可恶的早饭!”
老头挥舞着芨芨草,“哎呀呀,我的小姑奶奶,你乱杀人,为师的说你几句,你就耍泼。你是没救了!”
“谁叫他们人多势众欺负您骂您呐!”
“可我不生气啊!”
“您不生气,我生气呀。”
老头无奈,只得妥协。他说:“看啊,早饭也叫你给弄烂了。”白衣女子这才狡滑地启齿一 笑,从胸前摸出个荷叶包来,一 层层打开,露出一 张凉州千层油饼。
老头咧开口,呵呵笑起来。他咬了几口才说:“这是张七 妹烙的吧!”白衣女子点点头。老头说:“还是她最孝顺咧。”
他见白衣女子嘟起了嘴,笑了一 声,“杀人不好。你个嫁不出去的坏山药啊。”
2
晌午时分,老头已经拔了十几捆芨芨草。三三 两两的芨芨草捆儿,摆了一 地。老头让白衣女子把这些草捆儿往一 块收拾。她没好气地说:“烦啊,我们家里不缺吃的用的,您一年四 季不适闲,拔啊拔啊,拧啊拧啊,弄上堆什么草腰子去卖钱。”话虽这么说,白衣女子还是慢悠悠地拔了一 把芨芨草,辫成一 根绳。她把绳子猛地一 抖,叫声“走”,绳子脱手而出,像一 道闪电。那些摆了一 地的芨芨草 捆儿,中了魔似的,霎地朝绳子划过的弧光飞去。等绳子落地时,十几捆芨芨草也整齐地落到了绳子上面。白衣女子赶上去,把绳子两段一 绞。这一 捆不下千斤的芨芨草,被她像拎小鸡般地提了起来,朝半空中一 扔,有六 丈多高。
这单儿,老头将双手在嘴巴前一 拢,打了个短促的口哨。那小雕应声而至,将老头的手指一 抓,凌空而起。那捆半空里飘的芨芨草稳稳地落在他的半举的手掌上,轻若鸿毛。小雕换了个方向,带着老头和芨芨草捆儿飞向昌灵山去了。
空荡荡的芨芨草滩上,就剩下这白衣女子一 个人 了。
她不急着回山上。她懒懒地一 纵身,躺落到一 丛茂密生长着的芨芨草的穗尖上。
这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子。
仿佛一 个遥远的梦的阴影,仰卧在芨芨草穗尖上的她比粘物即稀的柳絮还轻。她半张了口,贝亮的牙齿和红嫩的嘴唇折射着一 层迷蒙的光彩,细若烟的口气,被一 缕阳光在齿间描出些虚幻的紫斑。风触动她的纱衣,裹勒着她比童话中玉石还要亮洁的肌肤,更像一 层薄膜,穗尖所触的地方,漾起一 泓若有若无的涟漪。她稍有些斜视的双眼虽然不太大,却永远窝着几星水花,是那样地亮,还带着刺破男人灵魂的芒。现在,她眼里的水花聚在一 起,像些游倦了的白蝌蚪,被野外的风丝儿吹得一 晃一 晃的。她在沉思,她的沉思比阳光还轻。
她叫玉洇。开皇年间,玉洇四岁那一 年,她的突厥可汗父王,在同隋军的一 次遭遇战中死难,她和她的母后被俘了,叫隋将卖与凉州城北草市一 个吐谷浑商人。有一 年秋,老头到那里去卖草腰,那时他已经很老了。这个一 头污垢的小女孩,爬到了他的草腰堆上,拿起草腰耍得一 脸灿烂。吐谷浑商人一 脚踢开她,她不哭不叫,又爬上来拿草腰。老头看见,心中直犯奇,他拍着脑门叫,咿?这狼吃的,哪儿见过啊?商人没好气地说,你真看上心喽,给我三个钱,我卖与你吧。十年后,她长大喽,看样子也能给你做个洗锅抹灶的小女人吗!他没吱声,朝地上丢了三 个钱,说,好啊,就这了啊。就这样,小 女孩跟上了他。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十多年过去了,小女孩如今已经出脱成了个大姑娘。
这个内慧外秀的姑娘,十多年里,跟着这个怪老头拔芨芨,拧草绳,上山跋洼,连滚带爬,不想给练就了一 身好武艺;冬来闲日子多,她还跟怪老头识字儿学诗,如今也做得一 手好诗。
眼看姑娘大了,整日价混在一 群男弟子堆里,打情骂俏地,多少不合礼数。老头虽是世外奇人,在这事上却由不得日日犯愁。她十五 岁上,老头到凉州城去,央求朋友给她找了一 家好婆家的。回来后,他喜滋滋地向玉洇说:“丫头啊,这么些年喽,你认我这老爹好,不认我这老爹也罢,我总算今日个为你找了一 个好人家,好啊,好啊,我也给你好歹挣了些嫁妆的。等明年春上喽,就给你好好办个喜事吧。”
岂料一 语未了,这丫头扑通一 些就跪下了。她说,“可你当年拿三 个钱买我时,那个吐谷浑商人讲好了是要我当奴婢的啊。”
老头闻言大怒,他气急败坏地用凉州土话高叫;他又是赌咒,又是发誓,小而圆的眼里满是屈辱的泪光。他破口大骂:“你的驴日的,不识人间廉耻的东西!你再敢胡吣一 声,老子立刻把你撕成千片,一片片一 片片地去喂狼。”
玉洇眼角发了红,她说:“既然你整日价地骂我吃你的喝你的,又惹事生非的。我也不想叫你怜悯,不想叫你胡乱把我打发个猪狗不如的人家去受苦。我这就走,走得远远的,永远不想再见着你们。”
老头一 听这话,心中先犯了沭。他急急巴巴地喊:“你个丫头片子地,世道乱哄哄的,你能往哪去安身立命啊?”
这玉洇干脆耍了泼,直惊得众弟子们奔出来拜佛烧香一样地苦劝。玉洇闹够了,双泪长流,她抱了天狼大云手的腿,凄然说:“你养育我这么多年,大恩岂能不报!今日个,我要还你一 个多年来的宿愿。然后,大家从此散开,永不相见。”
说着,玉洇过来拣一 把椅子,双手扶老头上坐。她恭恭敬敬向老头磕了三 个响头,羞涩地喊了一 声“爹”,老头怔在那里,口中呐呐地说:“啥?”
玉洇又大声喊了三 声“爹”。老头听得分明,由不得喜极而悲,老泪纵横。他冲天而起,平步漫漫百里的昌灵松涛,发出惊天怪叫:“啊!老天爷啊,我终于当爹喽!当爹喽!”
老头显出多年罕有的怪喜,浑身骨节叭叭地响。待他落地时,众弟子却奚落他说:“您老疯啥咧?玉洇妹妹哪曾认您当爹了?”老头板起脸,手指玉洇,急得大喊,“你们问她,你们问她!”玉洇羞得一 脸飞红,向着老头啐了一 口,“你穷急啥?穷喊啥?各位哥哥姐姐,我刚才啊—”她做个扬鞭状,吐出舌头,“我啊,在得儿得儿地吆车呢。”众弟子听了,齐发出哄笑来,怪老头并不生气,他双眼冒着怪光,得意地说,“嘿嘿,我可听得牢牢实实了啊,听到老心里去喽。”他端详了一 阵玉洇后,长吁一 口气说:“这丫头片子的,罢罢罢,你既不肯嫁人,当爹的说心里话,也舍不得叫你嫁人哩,我还要好好地听几年爹哩。这个事情绾结了,你就好好吃爹的喝爹的吧,好好当爹的心肝宝贝吧。”
众弟子中胡人安修仁最乖巧,他拍着大肚皮,笑 嘻嘻说:”真叫天开眼啦,玉洇妹妹上山这么多年了,今个才像蓄足了一 嗓子米汤似的,叫您老亲爹爹啦!往后啊,玉洇妹妹左一 个时辰叫您个爹,右一 个时辰叫你个爹的,不把您甜断了气才怪哩!“老头得意地说,”哪是哪是哩!“俩人正说着,猛听山上弟子们喊”玉洇跑喽,玉洇跑喽!“
老头吃了一 吓,脸色煞白 ,”看,看,看!这狼吃的,说风就是雨喽?!“说着起身就要去追。安修仁一 把抱住他,说:“不劳师父出马。弟子这就去拦他回来。”旁边弟子们也劝,“她刚认您个爹,你就不顾规矩了,要去老的追小的啊?让外人见了,多无面子啊?”老头骄傲地说:“可我怕她打你们啊?你们哪是她对手啊?”
安修仁说:“师父休笑看弟子们。我这就走一 遭,去去就回。”
过了一 个时辰,安修仁只身来了。他肿着两个眼窝,两颊上留着好几道抓痕,左腿一 瘸一 拐的。安修仁哭丧着脸,一 见老头就诉苦说:“麻狮啊麻狮,这个妖精,她把我活活把了顿批榜啊!”老头又可笑又急,一 连声地问:“她人哪?她人哪?”安修仁捂着脸,吱吱唔唔说,“喏?在芨芨滩上撒野哪!”老头过来踢了安修仁一 脚,“我说她要打你,你不信?我养儿还不知道儿的脾性?我且下山去找她,如若有个三 长两短的,小心我回来剥了你的皮。”说着,一 招“一 鹤冲天”,风刮处,怪老头已无影无踪了。
兴冲冲赶去的老头哪里料到,这个好使性子的丫头真的是负气出走了。他找遍了昌灵山的沟沟壑壑,喊哑了嗓子,最后连她的个影子都没发现。
丢失了女儿的老头急红了眼,往后的日子,他不吃不喝,整日里疯疯癫癫的,草也不拔了,绳也不拧了。他把安修仁倒吊在檐下,天天打,天天骂。众弟子看不过眼了,都来求情,他自是不睬。一 天,这安修仁被打急了,叫道,“她是你徒儿,我也是你徒儿,师父何苦亲此薄彼?您且把我这一 命寄下,我下山去寻玉洇妹妹。如若她还在世上,我一 定给你找回来。她若有个三 长两短的,我自然会自行了断我这条狗命的。”老头说,“你既把这话说到这个份法上,我不饶你,恐怕徒儿们要骂 为师的薄淡。也好,我今放你下山去,给你三月时间,你找回来她,我给你奖几招;若找不回来,你也不回来了,就散发江湖去吧!”
安修仁磕过头,一 步一 步下山去了。
快到三 个月了,安修仁喜滋滋上山来了。他说,玉洇在凉州城里给找到了,她自个找了个好女婿,叫李公子,单名轨,是鹰扬府上李大司马的独根,端的好有钱粮,人又英俊。俩个如今相亲相爱的,任是天王老子也分不开的。她说,等过年时,小俩口就来山上坐娘家。老头听了,不停地搓着手说,“这狼吃的,我给她保的媒,正是这家人啊!她不听爹的话,胡闹,临完了还不是个家倒寻上门去嫁郎了,丢人丢人!”虽说这样,他还是板着个脸,穿上了玉洇托安修仁带来的裘皮袍子,左扭扭右扭扭地叫徒弟们端详,嘴里连连叫:“咋?还是个家的丫头知道个家的爹啊!你们瞧?你们瞧?这腰圈,这胸膛,多合身啊!”正是六月天气,天上像下着火,这御冬的袍子穿在他身上,一 会儿工夫,他的额头上就起了大汗。可他在大热天,一 连把这袍子穿了十来天,还到山下,去看了好几个朋友,在朋友前一 个劲骂玉洇忤逆,又说这袍子不合身。
他天天盼玉洇和那个李公子早些来坐娘家,为了不失女儿体面,他还请匠人翻修了山上的房屋,新开了柴门;又叫徒弟们新养了好几口猪,托山下的羊馆拿好料喂了几个黑头大羯羊。他还叫人去凉州城里银号里取来他多年积蓄的存银,用黄帛封了份子,仔细地码在梁豁上,说他要补上丫头的嫁妆。不然的话,人家城里人是要轻看咱的。
然而,就在老头不遗余力为女儿和女婿筹办坐娘家的大喜事的时候,出现了一 件意外的事儿。到了这年十月头,大雪刚封山,一 天夜里,山上突然一 阵噪声,说是玉洇回来了。老头穿个单衫跑出来看,却见玉洇孤零零一个人夹个包袱来了。他先慌了,连声说,“李姑爷哪?我的姑爷哪?”玉洇哼了一 声,过来推了他一 把,恶着个脸说:“你叫进门不?”正说着,山上的弟子们也涌了进来,围着玉洇妹妹长妹妹短的,把老头给挤到了墙角。张七妹进来后,俩个女人抱在一 起咕咕叽叽了一 会,张七 妹大着嗓门说,“球!这个天杀的,无情无意的东西,他还不配我姐姐哩。”她还要嚷,玉洇拿手遮住了她的嘴。
老头听到这话,浑身抖了一 下。这倚着墙的身躯,也一点一 点地往下滑,哧溜一 下给屁股着地了。他半张的嘴边,挂着一 行长长的涎水,鼻涕也下来了。忽然,他猴子一样窜起身,怪吼了一 声,“滚!都给老子滚!你们娶谁娶谁嫁谁嫁谁的,老子都不管喽!你们走光死光,剩下老子,倒落个安闲。”徒弟们看这阵势,像要塌天似的,一个比一 个遛得快。
他用力地关上门,听到人都走尽了,又牢牢地栓死门。他走过来,一 把抓住玉洇的肩膀,红了眼,像要剜了她灵魂似的盯紧玉洇,沉闷地压底声说,“你?你身子吃亏没?”玉洇没好气地挣开,“吃亏?亏你还想得起来?你当初撵我出门时,咋没想起我出门要吃亏的?”老头听到这话,身子一 软,跌落尘埃,扔手摔脚就哭了起来。“唉唉,我白活一 世了,连个丫头的清白也保不了,还打打杀杀做啥啊?”这边玉洇见了,冷不丁给笑了起来,“您就行行好起来吧,我好好儿的,没掉一 根毛哩。”她上去把怪老头拉起来,给他扑去屁股上的尘土,轻轻拍一 下他的后背,撒个娇,说,“你不要赶我走,哪有这一惊一 乍的?”他顿时乐了,他吸口鼻涕,用手指顺顺玉洇额前的一 缕发丝,快乐万分地说:“爹最知儿心哪!什么样的爹生什么样的儿,你爹—”玉洇恨恨地抢过话头,“你看你看,你多脏,快去擤鼻涕吧!”老头脸上尴尬了一 下,顺从地去了。
回来时,老头一 边用手拧着鼻子,一 边嗡声嗡气地嚷。“咱爷父俩个今晚夕得好好喧喧啊。哦,你老实给爹说,那个遭天杀的姑爷是怎么欺负你的。这我一 定给你出气,不出气我不是成名的武林高手。”岂料玉洇听了,尖乍乍地喊一 声:“谁遭天杀了?啊?”老头慌忙应道:“他不遭天杀,哪他咋不要你喽?”玉洇摇着头说:“反正你也不懂。总之一 句话,是他讨厌不好玩,我就一 脚揣了他的。”
“啊?”老头一 惊,“这就是你不好喽。古话说,事夫如父啊……”这玉洇顿时拉下了脸,说,“早知你是这样,我就不叫你爹的。”直骇得老头连连摆手说,“不敢了不敢了!”玉洇笑笑说,“乖,这才是女儿的乖爹爹!啊?夜迟了,我也困了。你这好烫炕啊,你去把我的被褥拿了来,我要睡了。明天,明天我给你喧凉州城里的好故事。”老头眼一 亮,拍一 下手,“哪敢情好咧。”说着,哼个山歌给玉洇寻被褥去了。
等他抱了被褥回来时,见他炕上的被褥叫玉洇扔了一 地,连席子也掀了。老头心头一 颤,说:“你咋这样对待你爹?”玉洇皱了眉,“看看 ,都是虱子啊!你找个地方睡去吧,明天我给你洗洗这难闻的被窝。”
3
玉洇回来后的多半年里,山上到也相 安无事。只到玉洇杀了燕云二十八 宿中两个顶尖高手后,一向寂寞无闻的大漠草腰门顿时起了惊天风浪。
漫漫百里昌灵山,林密山深,相传是王母娘娘所失玉佩幻化而成的。元始真人当年在此修性,得道时俗胎冲崖而逝,真魂脱窍,渺渺登仙。这一处凶险的高崖之上,后人立了庙,多建有屋舍。隋初大漠草腰门的创始人天狼大云手在此聚众授徒,经营多年,终于使这一 门派成了成了当时天下第一等的武林宗派。大业年间,天下纷乱,天狼大云手感于时乱,怕他的徒弟们胡作非为,便解散了门徒,自己另卜居凉州天梯山。天下武林有的传说他已老死,有的传说他还活着。不过,前面说到的解救李元霸的那个怪老头,确实不是他天狼大云手,而是玉洇这位又老又脏的养父。就 是这老头的出现和玉洇击杀燕云二十八 宿的事儿,越发使疑神疑鬼的天下武林,深信无疑地感到大漠草腰门的掌门天狼大云手要出来整顿武林座次了。
因而,自此以后,这座寂寞了十来年的山上,立刻热闹了起来。这里成了天下武林联手追杀大漠草腰门门徒的是非之地。
这一年八月中秋节夜里,江南姑苏寒山七 星不远万里赶到了昌灵山上。寒山七星自恃武功盖世,一心想同大漠草腰门一比高低。这七星端的好轻功,随一阵夜风凌波微步而止,隐身于林梢密叶间,居高临下,把在灯影下忙着拧草腰的怪老头和他的几个徒弟瞧得真真切切的。
怪老头天生闲话多,这会见弟子们埋怨过节也不休息,不禁来了气,张口就骂:“咄--嫌苦就下山走人啊!你们在我这儿学的东西已经够多了。再说多一张嘴,就多一份吃粮;一份吃粮就得几十捆草腰子去换的,不拧草腰子你们吃屁啊?”
七 星猜测月光下那位白衣女子就是杀了燕云二十八宿中两个顶尖高人的玉洇。这七 个人听得白衣女子咕喃说:“天下别门别派,哪个不是金满山银满山的,他们杀坏人取淄货的,也没见叫什么人取笑啊——哪像我派如个叫花子一般的,靠拧这草腰子谋生。”她的话还没说完,又惹得老头一 阵恶骂。七 人在林梢上相顾,叹息私语:“大漠草腰门人虽轻狂,却能耐清贫,品性果然端正。咋们比起他们来,倒十分惭愧了。”
正说着,猛听到那老头发出了一声古怪的长笑。
老头呵呵笑起来:“娃娃们,今夜里有好玩的了。兀哪里的树梢上有七 只好大的老鼠哟,看样子想偷我的草腰圈圈咧。”七 星听到这话,知道老头发现了他们,便哗地一声从树梢上飞下来,落到了老头的面前。
老头叹口气说:“唉,你们几个外地人,大过节的来了,就空甩个白手啊,也没带礼行?”
七 人抱一下拳,笑着说:“不瞒大云手您老说,咱这七 兄弟,打老远来,早将盘缠花度光了。本指望在您这拿些,谁想您老倒先喊起穷来了。”
老头说:“你们南方人就是毛啊。你就是拿你南方的一个柴棍儿来了,老汉我也会用我凉州上好的千层油饼儿招呼你们的。”
老头顺手扔给他们些草腰子,说:“将就吧!你们坐下缓一缓啊。”寒山七 星中的老大覆乾子大大咧咧过来就坐。哪知才一坐,就见一圈紫光飞起,屁股上仿佛扎了万针般地真痛到心尖上去。覆乾子一 跃而起,在半快中大叫:“你这穷鬼,想暗算老子啊?”老头嘿嘿笑笑:“哪里啊?是你小鬼受不了大祭祀啊。”说着,又朝半空中扔了几个草腰子。覆乾子急使一 招青云分花,倒底没躲过去,被一 个草腰子套个正中,啊地一声从空中跌了下来。覆乾子满腰的鲜血。
六 星眼见老大受伤,知道老头确非凡人,急忙并力使出寒山门中最厉害的拈话指法,直取老头前胸六 脉。老头一晃,闪到了六 星身后,笑着喊:“娃娃们娃娃们玩来--天上掉下个羊来---”
徒儿中的张七 妹这时正端着一 锅子热气喧天的馒头出来,说时迟,那时快,伸手从锅子里捞出六个馒头来,使一 招天女散花,叫声“着”!只见这六 个馒头不偏不倚地打进了这六人的口中,白花花的馒头上顿时开了血花花。老头拍着手笑:“咋?人毛喽我不毛--六 个馒头都吃上--”
寒山七 星满面羞红,大叫一声“走”!一阵风刮过,无影无踪了。
这事儿过去未半月,少林寺的十三 棍僧又赶来了。
正当午的,和尚们走得满头汗,个个头上亮晃晃。老头见了,笑眯眯地喊:“好喽--好喽--我的女娃们正愁嫁不出去呢,这下来了一伙上门招亲的啊。”玉洇、张七妹和十来个女子一齐朝老头啐一口,老头不生气,笑着说:“咳--狼吃的们--他们可个个是干净童子身啊。他们有两手,刚好能降住你们哩。这可是个好事情啊。”
只把一伙女子说得又羞又气,个个拎了草腰子,向和尚们直扑过去。一时间,昌灵山 上兵兵乓乓、上天入地地干起了乱架。这十三 棍僧便是后来救过唐王的,十分了得。两下里干了百来个回合,也未见输赢。这老头见和尚们一身好武艺,乐呵呵地嚷嚷:“和尚相公们好好玩啊---谁赢了我的娃娃,老汉就把她嫁与谁为妻。老汉是实诚人啊---是不说瞎话的。”
忽听空中一声怒吼:“夹嘴---”就见一 团黑影像鸟一样掠来,踏踏踏,眨眼间在和尚们的头顶走了一 圈。这些和尚顿时像瞌睡虫进鼻,摇摇晃晃起来。女子们趁势将草腰子抛出,十三 棍僧立马跌落尘埃。
那张七 妹天真烂漫,骑在了一个胖大和尚身上,坐一 个耳光右一个耳光地打人家。
那团黑影在空中大笑一 阵,不见了。
老头朝空中撇撇嘴,喊道:“扫兴。你咋知道我的女娃娃们打不过他们?”他愤愤地叱退女弟子们,“不算不算,这仗无趣。你们去给和尚相公做些斋饭,他们吃饱了,再和你们这些丫丫干仗。定要分出个高低才行。”
棍僧们从地上爬起来,其中那领头的向老头双手合什,“阿弥陀佛--出家人已经领略了大漠草腰门的真功夫了,果然名至实归。不劳施主费斋饭了。”说完,手一 招,十三 棍僧行云流水似地飘入林海只去了。
据说 ,后来还来过些新罗国的大师们,都是世外高人。看到大漠草腰门的寻常弟子 都会凭物飞,直惊得半天合不拢罪,知道远非对手,悄悄走了。
新罗国手们来的时候,正是人定亥时。说来也巧,大漠草腰门中的安修仁因觊觎张七妹的美貌,他见张七 妹屋里的灯烛还亮着,便起了色心,想偷看她的睡姿。正好一 个蝙蝠飞来,安修仁向指间一 用力,指带身飞,疾若闪电,手指轻轻压在蝙蝠的脊上,而蝙蝠并不知觉。蝙蝠扑檐而去,落在了一 根椽子顶梢上。安修仁趁势将势指勾在了椽子上。竟连一 丝儿声响都没有。
安修仁就着吊窗把张七 妹半裸着读书的醉姿看了个一清二楚。这个色心的家伙居然一动不动地悬在檐下,足足窥了一个时辰。新罗国手们奇了,就说他是天下一流的高手,此时此刻,也会因色损真气的啊,然而这厮却有如此深厚的内力,直不能消磨去他一分精气。可见,大漠草腰门实在神奇,叫人匪夷所思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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