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是一种复杂的生命结构,生命需要空气、阳光,文学就是流动的风,高悬的日晕,雨后的彩虹。文学的结构和生命的结构一样,暧昧处人性有说不出的复杂,清爽处人性有说不出的清澈。当你飞扬的越高,当你深深地溅灭于那种蔚蓝时,你就会感受到一种无所不在的自由,你就会拥有那种无所不在的孤独,如果这样,你一定会因此深陷于文学的某种境界,那是一个思想的空间,一个交织着生命孤独和沉寂的犀利的结构,它很纹理,又很混沌,使你自愿地深陷其中。当你仄着翅膀飞翔时,你还会感受到万丈红尘扑面而来,那是一种呼啸、摇曳、迷离、沉醉的力量,从这些超重力的的飞翔中,你可以缓缓地飞翔起来,感受到超越的本色。人有多本色,文学就多本色。人有多健康,文学就多健康。人有多自然,文学就多自然。文以载道是外在的,以文苟且是内在的,幸福处,文学还是一声幸福的呻吟;残喘里,文学也是一声幽幽的叹息。我不知道是文学劫掠生命,还是生命劫掠文学。
生命需要一个静谧感性的地方栖息,这绝对是文学的。人的需要里不能缺少暖暖的湿润的层面,那是一种亲情、爱欲、母性和可以依靠的安全感,那是一种人性里固有的温暖的情结。在南方,人影、竹影在水影里摇曳的地方,有少女眉睫上亮晶晶颤抖的鱼滴,有带着斗笠在霭霭烟雨里回家的农人,有澡塘边被涂成暖色的新娘,有槐花夜里少女的心事,此刻生命里值得驻足和回望,这是一种生命的需要,是安全感,是幸福感,是自然感,是本色的闲适,是爱和被爱的心灵的抚慰,这就是文学。假设一下,窗外正下着小雨,小雨淅淅沥沥,西边山角处铅云裁出亮晶晶的边,小雨曳着黄昏的熹微,轻快地敲打你的斗笠。烟雨低低浪迹处,嘻笑喧哗透过林子,戏水孩童的笑声惊扰了躲雨的鸟,鸟们摇摇摆摆,湿淋淋吃力地飞去。那阡陌油亮在小雨里蜿蜒,农人该回家了,那娘子已经将晚饭收拾好,正娥眉贴花黄。那圆圆的月亮从花墙后柳梢边悄悄地升起来,这肯定是一个幸福的夜晚。我想,这不是一段一般的文学意境,他是一种静谧的生命形式。人需要这种结构来解析和安顿自己,甚至来疗伤,在这里,生命需要文学,文学需要生命。谁都喜欢沈从文笔下的湘西,谁都希望有一处隐蔽的后花园,而且越在城市里生活的人,这种愿望就越强烈。农村长大的孩子喜欢平民化的生活。有一次下雨,我坐在成都锦江边一个低等茶肆里,坐在被磨的油亮的竹椅上,喝五角钱一碗的盖碗茶,看小雨里玲珑白暂的女人们手戴兰花来来去去,我想这是我生命里最幸福的时刻。无我之景,忘我之境,以景造境,其实这就是一种弥漫的充满包容力的生命结构。那种不自觉的、隐匿的、小农的、平民的对感性生活、对闲适生活的渴望本身,也就构成了我惬意地享受的感性生活,甚至成了我坚定的理性基础——我的文学观。因此我喜欢陶渊明、苏轼、马克思、佛罗姆、卫慧、木子美——他们都是构解我的生命的伟大人物,一种生命里不可缺少的元素(原谅我这样罗列他们)。
生命里有一个诡秘明朗的地方,这绝对是文学的。小时候看艾芜的《南行记》,似懂非懂,我无端地喜欢上了流浪,喜欢出发,灵魂需要一双草鞋就足够了。有一次戏言,如果国家有了灾难,我会拖家带口一路乞讨,象候鸟一样南迁,到南方去,到陌生的地方去,去寻找陌生的人们,过异样的生活。99年10月底,在云南芒市的一条街道,我望着电线上、树叉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从北方迁来的燕子,我突然心里升起一种某名的感动,甚至眼框湿润。我不知道哪一只该是我孩童时见过的燕子,哪一只是我丢失的。我喜欢这种平民化的候鸟,他们带来流浪的感觉,带来家的感觉。后来,我告别感性美丽的成都时,一个人去了西藏,我突然像从充满丁香花味的梦里一脚迈进了但丁的《神曲》。西藏的阳光简直可以一下子将你击的粉碎。在拉萨机场,眼见着那些阳光一涡一涡地在透明的空气里涌来涌去,看着空明处阳光里抖动着的远山,我喜欢大骂一声:他妈的,这地方太棒了,我不走了。后来有一次,在拉萨,我不期遇到了叫马丽华的那个女人,那时她已经是一个丰韵、出道的少妇。这是一个迷人的女人,她很阳光,尽管她的散文里充满对蛮荒文化和西藏历史的思索,但是我想仍不失一个女人应该具有的本质,就是明郎和迷离,那时我深深地理解了文学对一个喜欢文学的人到底意味着什么。在西藏,我带着我的惟有的几箱子书,在阳光里从拉萨到泽当,在小雨里从泽当到桑日。有一次住在一个到处滴水的招待所里,半夜里我起来好几次,看着那些和我一起乘火车搭飞机不远万里到处辗转的书,我觉得我神奇又颓废。我想,这也许是一种所谓的文化应该经历的宿命。比如你从城市里来经历蛮荒,面对艰难的生存,你手无缚鸡之力,你会觉得你的文化是颓废了。而后你凭借你的文化生活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你又很孤独,你仍然觉得你是颓废的。这就是一下子脱离混沌,变的敏感而率真,很容易为一个及小的事情而激动,你甚至感谢流浪和落魄。那些孤独、求证的欲望象藤蔓一样缠绕着你,拥抱着你,使你找到一个思考了很久才找到的东西,那就是流浪的宿命。文学也是这样,爱上文学使你获得某种苦难感和幸福感,一种回家的感觉,一种出走的感觉,一种在路上的感觉,一种身不由己的感觉,这是生命的感觉。
文学是感性迷离的,生命大多数时候像孩子,在感性和迷离里长大。比如,你是一个正值壮年的健康男人,你会对人美好的情欲有很深的体味。如果你喜欢创作,肯定会有许多爱和被爱的无奈、愤懑、幸福,你想占有这些,这是你的生活。这是健康生命神采飞扬的时刻,是一种挥之不去的一种爱的欲求,一种播种和耕耘的欲求,一种创造的欲求。上大学时,我结识了天津青年女诗人伊蕾。记得那是一个很寒冷的冬天,我应邀参加一个文学青年聚会。当时正值寒冬时节,诗人伊蕾穿着红红的毛衣,下身是皮裙长靴。我记得她眼神很清澈,看上去是一个很容易燃烧的女人,我一眼就把她从一般人中分别了开来。后来读她的诗,读她的《独身女人的卧室》,我理解了生命是怎样升华成了文学的。再后来,卫慧、木子美、竹影青瞳不可避免地挤进了我的生活,我知道女人从身体到感情在诉说什么。女人的生命是感性的,不管你是不是很漂亮,一个健康女人的身体和灵魂的孤独、躁动和她的对幸福尘世的渴望总是相依着,用身体写作就是用灵魂写作,用灵魂写作出的东西肯定就是一种文化。而理解女人,学会用感性理解他们,你会从女人身上得出崇高的理性,女人的价值也在这里。无论如何,猥琐的中国文化,西门庆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到《查太莱夫人的情人》的阳光。那些爱和情、情和欲的结合,使我们深刻地占有了自己。那么对我呢?西藏高原的月光是很奢侈的,皓月满地,静静的小舍,月光里逶迤而行是远去的冈底斯山脉。月光的尽头,寂静里我会想家,想亲人,想爱人。我想,那时我的孤独是那么合理,我的情欲是那么人道,我的愤懑是那么深刻。我时常以文学的形式表现这些简单朴素的东西,比如我叛逆地和菩萨的女儿眉来眼去,甚至文弱地爱上一个满身腥膻,流着经血在马背上驰骋的女人,那些女人,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必须的东西,感性里我获得了一种坚定的穿透力。
孤独和压抑,一个体味生命、拥抱生命、演绎生命的生命毕竟是文学的。在西藏我最孤独的时候,我会突然很孩子化。比如,我会大声朗诵一段连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的哲学文章,或者,我会反复唱一首我非常喜欢的歌。比如潘美辰,那种苍凉、沙哑,一下子就能攫取你的荒芜,震撼你的苦难。有一次,在一个十分寂静的中午,我坐青藏高原我的寂寥小屋里读王朔文集。屋里很静,很空荡,阳光充足从窗子上挤进小屋,落在书本上,我能听到我挲挲的翻书声。此刻我拥有一个很自我、很私密的空间,我会和王朔交流什么,但是肯定孤独的,人在孤独时才会选择这种寂静的交流方式。读着王朔的《永失我爱》,我像对着我一个至情至爱的情人,她的那种清醇能洞穿你的一切,关键是我不想失去她,就象面对一个你很爱的人,她在幸福地和你告别,而这一切完全是为了你的幸福。我突然泪流满面,我想,这种孤独是生命最深的痛感,是对生命善感的认同和无奈。后来州子说我黔驴技穷,诗歌里老是出现泪流满面的境界,其实那是我被压抑惯了的个性的一角。我是个十分怀旧的人,走过去的路,说过去的话,做往日的梦,这是我深情的一面,也是我的窠臼,这是文学和人性没有办法摆脱的东西,还可能是文学的大敌。像我这样的人也许从来没有豪声大笑过,生命承受如此之重,我只有默默在地狱里解放自己。所以我向往李白,但是我却永远喜欢苏轼和杜甫。那么我的文学是什么,是在自己的天堂和地狱演绎自己的生命隐蔽的一角?它是我的墙壁还是牧场?是绳索还是翅膀?是朗声大笑还是幸福的呻吟?两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我只能用我的诗歌打住:我突然泪流满面,孤独地朗诵,这远离土地的放浪艳如桃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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