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种 月 色
对母亲的回忆,总浸在一种月色里。
去年的8月,我在南方的校园。或许是母子连心吧,母亲去世的那天晚上,我老是莫名地烦躁,怎么都睡不着,凌晨两点的时候,便索性起身靠在床头闭目养神。迷糊之间,见母亲一身素白的旗袍,飘在天上看着我笑。我一连喊了好几声“娘”,可母亲像是没有听见,越飘越高,越飘越远,消逝在满天如水的月色里。
我一惊醒来,胸口堵得气都喘不过来。缥缈中,一个声音跟我说,母亲,走了!接着,电话响了,弟弟哭着向我报告了母亲的死讯。
我坐了一天一夜的车赶到家,母亲已经入敛。亲人们见我到来,开棺让我看最后一眼。母亲安静地躺在窄窄的空间里,身子瘦得不能再瘦,像冬天山坡上的茅草,干枯得没有一丝水分。我知道,是贫穷、劳累和病痛,还有儿女,包括我,一年年,一月月,一天天,一点一点地榨干了母亲的生命。
以后的好多好多天,我总感到,母亲就在我的身边。不论中午还是深夜,只要一闭上眼,一身素白旗袍的母亲就飘在天上,看着我笑。
一身素白旗袍,圆如满月的脸总对我笑,这是我对母亲年轻时样子的想象。这想象源于小时候的一些记忆。
在我自己的记忆中,小时候我是个爱走极端的孩子,有时候极安静,有时候又变着法子顽皮。安静的时候,我一个人老半天地坐在田边或地头,看蚂蚁一群接一群地觅食或搬家;看天上的云悠啊悠地飘到天边不见了,或者翻来卷去地化成牛啊马啊之类的样子;看田里的稻穗上谷粒饱满得溢出香味,那香味让我想象白米饭的味道口水不知不觉流了老长……当然,这些都是白天的事,到了晚上,月亮照着的时候,我和一大帮孩子就村里村外满世界地疯玩,变着法子穷闹腾。爬上村小顶楼捉迷藏,在田坎上装上滕索爬上爬下,这些以前没有玩过的新玩法,主要是我想出来的。不过,夜里我总是玩不尽兴的。往往在兴致正浓的时候,母亲就会站在家门口,对着我们玩耍的地方,一遍又一遍地喊我的乳名。
那些夜晚的月色,把母亲的呼喊,漂洗得纯净而又亲切。
那些无拘无束疯玩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上小学后,每天夜里,母亲收工回来,给我和妹妹们弄了吃的,就要我就着小油灯写作业温习功课。我学习的时候,母亲又要给猪弄吃的。母亲切猪草时刀剁在木板上当当当的声音很有节奏,到后来,这几乎就成了我写字的节奏。往往,母亲弄完了猪食,我也做好了功课。有时候,母亲提早了,就看看我的作业,偶尔还会教我学写毛笔字。母亲的毛笔字绢秀得让我有些吃惊。一双被繁重的劳作弄得满是老茧的手,竟然能写得一笔这么绢秀的字,使得那时年纪尚幼的我也不能不对母亲的过去怀着一分好奇。以至于后来母亲教我写字的时候,我不是看着笔和字,而是看着母亲。母亲的脸是圆脸,略有点儿方,乌黑的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用黑色的网套网成一个髻。那时候我就想,母亲的头发那么黑那么多,要是披散开来,那一定和电影或画像上的人一样好看,只可惜母亲披散开头发的样子,我一次也没看见过。
第一次看见母亲的白发,是在一个满是月色的夜晚。记不清是哪年哪月哪日了,只记得那年天旱得厉害,村里四口井干了三口,只有一口还流着细细的一线。白天村里老人孩子都围着那口井抢水,我和妹妹不知是因为长得弱小还是缺了山里人那股蛮劲,从来都抢不到水,有时候还要挨别人的打。没办法,母亲只好等夜深没人了去担水。也许是夜里有些怕,母亲去担水时总要把我从睡梦里拉起,给她做个伴。
因为水流太小,等满两桶水,往往得差不多两个小时。母亲因扛不住一天的劳累,经常就坐在井边的石台上靠着土坡睡着了。我趴在母亲的腿上,仰头看瓦蓝瓦蓝的天,看白亮白亮的星星。有一次,我的眼前突然飘起一根白色的丝线,那丝线在月色里浸得银亮银亮。看仔细些,才发现那是从母亲鬓角飘出的一根白发。那时的我并不懂得不到四十的母亲头上生出白发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有趣,于是伸手捏住那根白发,一用力将它拔了下来。我期待着母亲因痛醒来,笑着夸我聪明,可等了半天,母亲依然沉沉地睡着。无聊之下,我将那根白发放到空中,看它随着轻轻的风慢慢地飘着,一会儿就飘不见了。
我上高中的那年,家里没钱交学费,母亲把平日里存的所有鸡蛋都拿去卖了,还是不够,我记得是差15圆。15圆对那时贫穷的农家来说不是个小数目,甚至可以说是很吓人的。人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实际上是穷人的孩子早懂事。作为长子,那时我已知道家中日子的艰难,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就决定不读了。可是,开学日的前一天晚上,母亲从箱底翻出一个布包,对我说,儿子,明天,娘陪你上学去。母亲一面说一面打开布包。我看到那里面有我儿时戴过的银项圈,还有一些银手镯、银耳环之类的东西。我吃惊地问母亲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母亲笑笑说,这是当年我外婆给她的嫁妆。我又问,外婆家很有钱吗,母亲说,那是,小时候她吃别人吃不到的东西,穿村里女孩子穿不到的旗袍,有时候还跟外公坐船去常德府逛街,要不是早年我父亲吃公家饭,她还不会嫁到我家呢。(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是因文化大革命中不肯参加武斗被开除公职回家,在山里烧了近十年炭)母亲说话的时候,月光从我家老式窗户的格子中照进来,映在母亲菊花绽开的笑脸上。
那个时候,我就开始想象年轻的母亲穿着旗袍是什么样子。后来读书多了,更爱漫无边际地想,母亲年轻时的样子也在脑中勾画得更清晰:长而黑的头发,圆而略方的脸,见人总温柔地笑;旗袍是素白的,左胸口一枝红色的桃花,母亲自己绣的。我承认这样的形象稍稍有些修饰的意味,不过,直到现在我都固执地以为,我这种凡事“唯美”的性子,也是源于母亲的遗传。
现在,想母亲的时候,我总是把想象中母亲年轻时的样子,置于满天月色的背景之前。
从为人子到为人父
女儿出生,家里比以前更乱。每天下班回家,都会看到玩具扔得满地都是,有时候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那些洋娃娃小汽车之类的东西,都已被小家伙五马分尸大卸八块,横七竖八很凄惨地躺在地上。
我是个骨子里爱整洁的人,面对满地的零乱,心里总是有些气恼。我曾好些次,用了我能用的所有手段,试图让小家伙做到两件事。第一件,把拆卸了的玩具再装好;第二件,把扔在地上的玩具放回原处。可是很遗憾,无论是 “威逼”还是 “利诱”都不起作用,每一次我都在小家伙的哭闹前败下阵来。这事让我很是无奈,无奈之余又不禁生出些忧虑来:只拆不装不是健全的智力;只知摧毁而不懂保护与建设,那是很坏的性格!
后来和朋友们在一起,听他们谈论自己的孩子,才知道现今的孩子们大致都是这样。于是禁不住又想,要是我家孩子的毛病真的成为这一代人的共性,那将来就不是一家一户的麻烦了。当然,我的这些近乎杞人忧天的想法,从来没有跟人提起过。我想,我要是说了,朋友们怕又要扔过来一句:吃饱了没事,瞎操心。
忧虑归忧虑,看着小家伙一天天长大,心里还是很有幸福感的。记得是小家伙2岁多的时候吧,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刚到门口,就见她站在门边,鼓着小腮帮,瞪着小眼睛,嘴里哇哇地呵斥门外的一只小狗,见我到来,突然就挥着一双小手,迈开步子朝我扑了过来。天啊,小家伙能走路了!我一阵惊喜,伸手将她抱起举过头顶,一连转了好几个圈。她的小脸像一朵刚绽开的红花,嘴里咯咯咯地笑个不停。那脆生生的笑声,到现在还时常飘在我的耳边。
因为没人带,女儿不到3岁就送进了幼儿园。这期间,记得有不短的一段时间,我一个人带她。我住的地方和上班的地方中间隔着一条河,很不方便。不过还算好,女儿的幼儿园和我的学校都在县教育局院内,共着一栋楼。每天父女俩早早起来,赶最早的一趟渡船过河,在街上随便吃点东西当早点。之后我去上班,顺便将女儿交到幼儿园老师手中。我因为要赶学生早读,到班时间在7点以前,而幼儿园上课时间是8点,所以每天,女儿都是第一个进园,她需要一个人玩上差不多一个小时才会有玩伴。看着她被老师领进园时眼中含泪一步一回头望我的样子,我心里总一扯一扯地痛。
那一段时间,无论阴晴雨雪,我都牵着女儿的小手,朝去暮回,心中有充实与满足,也有些许的酸楚。
女儿一天天长大,我也无可奈何地经历着一般做父亲的心路历程,从幸福满足到操心、忧虑甚至怄气。长大了的女儿越来越突显出比一般同龄孩子复杂得多的个性特征:独立要强却又十分脆弱,鄙视大多数时尚潮流却又叛逆得让人吃惊,倔强,固执,冲动。我时常想,这一切都只是不成熟的表现吧,等到她真正长大的那一天,这些就只是年轻时懵懂而有些可笑的回忆。
然而眼前,作为父亲,似乎该承受的就还得承受。记得前不久,女儿从广州参加省美术联考回来,我正好病得不轻,在学校附近的医院吊针。女儿没带钥匙进不了门,我便叫她来医院拿钥匙。她到医院,坐在我的身边一句话不说,有些不高兴的样子,也没问我的病情。记不清我当时说了句什么,她便气冲冲地扔下几句话,起身就走。我望着她的背影越离越远,怔怔地发了半天呆,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掏空了一样。
忽然忆起自己年轻时的一件往事来。那是我大学毕业前一年的暑假,在家里没呆几天就想着出去玩,可母亲不大情愿。可能是上了年纪的缘故,母亲好象越来越离不开我了。然而不到十天,我就决意要出门了。满心无奈的母亲给我收拾了衣物,送我到村口,看着我离开。事隔多年,一位堂兄跟我说,那一次,我走远后,母亲就一直远远在后面跟着,是堂兄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母亲拉回家去。听了堂兄的叙说,我就想,那时我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现在想想,这也许就是残酷的新陈代谢规律。就像鸟类,鸟妈妈衔食喂子,幼仔们翅膀硬了就会飞走,也许有一天,它们再也不会回到原来的巢中,它们都会有自己的新巢。那么,原来的那个给它们遮风挡雨让它们安全成长的巢,对它们意味着什么呢?
面对这样的问题,善良的人们总在不厌其烦地规劝,年轻人啊,不要伤害你们含辛茹苦的父母!可是,我要硬着心肠说,这其实已经和伤害没有实质性的关系,这是生存的法则,也是社会演进的法则。记得前两年有个故事很流行,说是某人在黄土高原上遇到一放羊娃,问其为啥放羊,放羊娃答羊可以生小羊换钱,又问换钱做啥,放羊娃答娶婆姨(老婆),又问娶婆姨做啥,放羊娃答生崽,再问生崽做啥,放羊娃答放羊。这是一个让人觉得悲哀的故事,其悲哀就在于那片贫瘠的土地上,人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一种可怕的循环之中。我想,现在,稍有眼光的父母,都不会把长成的儿女缚在自己的身边,尽管他们的心中有太多的担忧与牵挂,有太多的依恋与不舍。
说到伤害,我还有最后一句话要对女儿说。这辈子我最不愿伤害的人就是女儿了,但有一件事不能不多多少少使她受到伤害,那就是我的离婚。在这件事上我并不想求得她的原谅,只希望她有一天会明白,早已年过四十的父亲不再奢求幸福,但至少还有躲避伤害的权力!
一棵荔枝树
一个普通的名字,一棵苍老的荔枝树,牢牢地长在了我的心里。
大约十多年前吧,我带着满心的落寞和满身的伤痕远走南方。白天,我在南方潮湿恶毒的太阳下奔忙,疲累,焦渴,失望,冷眼,侮辱。晚上,回到那间10元一夜的小旅店,等待她的到来,就像等待月亮的升起。
扳着指头算算,应该有十几个黄昏,她陪着我在那条小路上漫步。路在她上班的工厂旁边,那棵有点儿苍老的荔枝树在路的旁边。苍老的树影之后,是一片年轻的荔枝林。那时候,荔枝过了收获期,荔枝林只一片青黑的颜色,远处烟霭迷朦,沉重灰暗的样子。
对着那片荔枝林,我们一起清点着一些共同的回忆,那些回忆连着遥远的故乡,连着几分踏实与温暖,也连着一些苦涩与伤感。
后来的事情,发生得突兀,结束得也倏忽,就像一个怪异的梦。她那决然不容侵犯的骄傲(或是少女的尊严?)重重地刺激了我,我像一头荒原上受伤的孤狼,用了我能用的最激烈的手段,唯护我在潦倒与伤痛的挤压下仅剩的一点可怜的自尊。这种近乎歇斯底里的暴发,彻底地伤了她,也伤了我自己。我躺倒在小旅店窄小而肮脏的木板床上。我知道,我的月亮消失了,我的夜空一片黑暗。
那一夜,我没有合眼。我在一张纸上写满了她的名字,我这辈子最刻骨铭心的名字。
第二天,一早,我独自来到那棵荔枝树下。我将那张写满她名字的纸撕成碎片,在晨风中放飞,像放飞一群白色的蝴蝶,让她们连同围裹我的晨雾一起随风飘散。然后,我转身,默默地离开。
以后的日子,我在那座陌生而冰冷的城市苦熬。每逢周末,我都会再回旧地,在人流中远远地看看她,到那棵荔枝树下静静地站上一会儿。第二天一早,再把一张写满她名字的纸撕碎,到那棵荔枝树下放飞,像放飞一群白色的蝴蝶。
又一个周末,我在人流中远远地看见她年轻如花的笑脸。蓦然间,我终于明白,带着太多生活重压的我,是没有资格闯进她的世界的。爱是给予,给她现实的满足与幸福,给她未来的安全与憧憬。而我,就像一团沉重的黑云,只会带给她无尽的阴雨。她的世界,应该是蓝天朝阳般明朗与灿烂。
我也终于明白,我的自私与狭隘是那么愚蠢可笑。男人啊,立于天地之间,上天给你重压,你就挺起肩膀承受;生活的风刀霜剑给你创伤,你就自己擦拭伤口!你没有资格让一个纯真而充满希望的年轻生命,和你一起在泥泞中跋涉,为你滋润早已龟裂的心田。
那个夜晚,在那棵苍老的荔枝树下,我慢慢将一张写满她的名字的纸撕碎,放飞,让她们随夜风一起消逝。一起消逝的,还有我的一段生命。
我知道,我的月亮再也不会升起。但是,我愿意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仰望那一天温柔的星辉。
我知道,我的荔枝树再也不会结果。但是,我愿意一生守候,静静地聆听她的花开花落。
最后,荔枝树,会和我的生命,一同凋零。
2010、5、31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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